第七章认亲
薛定琬兴冲冲而来,负气而去的事,虽然主要聊天内容被侯夫人严令禁止,但仍是有人传出些边角细语,只说大小姐好心去探望久别的妹妹,却被给了没脸,连屋子都没让进。
老太君听了,自是大骂那忤逆孙女大逆不道,不识抬举。侯爷一整天都在宫里议事,晚间回府问安,自然也听到了此事。他略皱着眉头回了正房,将丫鬟婆子遣散,只问侯夫人:“我依稀听见,琬儿去找过二丫头了?”
玉京里如今只有老太君那般的老辈人才用排行称呼,年轻的孩子都是用的小名,因为薛含章幼年离家未及起名,所以众人偶尔提及时,只用“二丫头”这个不伦不类的称呼,现时纵定了大名,只是那不尊排行字辈的名字也是老太君的忌讳,只好继续沿用这略显幼稚的称呼。
侯夫人亲自为他宽衣,解腰带,温婉笑道:“因昨日我恰好打发人给良哥儿贤哥儿送中秋的东西,大约是婆子闲聊时说漏了嘴,琬儿知道妹妹回来了,很是欢喜,今天一早就匆匆过来见她。只是琬儿这孩子从小脾气冲不会说话,许是一时不防惹恼了妹妹,姐妹俩个斗斗嘴罢了。我这几天都忙着中秋节的节礼,不得空,待过几日二丫头气消了身体也好了,我做主将她姐妹几个叫来一起热闹热闹,一是久别未见,趁着中秋将至一起亲近亲近,二嘛,开解开解她们姐妹两个,让琬儿给她妹妹陪个罪,总归是血浓于水的亲姐妹,互相帮衬着和睦融洽才好。”
侯爷默然了一会,缓缓叹道:“你想得很好。二丫头从小就执拗,又是在边关长大,只怕吃了不少苦,比常人孤僻冷漠了些,让姐妹们多走动走动,开阔开阔心胸。侯府总归是她的家,有我们这些家人在,自不会让她再受委屈了。”
侯夫人心跳一滞,面上仍笑容不改,赞同地点头道:“那是自然,一笔写不出两个薛字,都是侯爷的骨肉,自不能轻慢了。只是侯爷也别太担心二丫头,那几个伺候她的婢女都说二丫头话虽少性子很是安静,坐在廊下看雨就能看一个上午。这点风雅之心倒是和侯爷很像呢。”侯夫人说着,抿嘴而笑。
侯爷一愣,继而笑道:“是么?”他修长清亮的眼中漾出淡淡笑意,风神秀雅。
侯夫人娇嗔道:“我说的哪里还有假?今天下去送去的二等丫鬟和婆子都是我亲自选出的几个平日里性情安静的,好让二丫头用着安心舒适。”她虽已三十多岁,因素日保养得当,仍是肌肤白嫩饱满,容颜鲜妍如往昔,一双乌黑眼睛,瞪起人来圆亮有神。
侯爷看着她故意装出的嗔怒模样,不由莞尔,如谪仙般动人的眉眼淡淡舒展开,伸手搂过侯夫人依旧纤细的腰身,笑道:“得贤妻如此,夫复何求?”
侯夫人见他笑容如晕染般将四周气氛都染上一层柔色,一派悠然,风华如玉,仍是如年轻时一般看呆了,她深深偎进他怀中:“妾甘为君举案齐眉,生生世世。”
两人聊了一会家中事物,便安歇不提。
之后的几日,贞华院里仍如往日那般安静,新添的丫鬟婆子都是闷嘴葫芦的类型,只管干事不怎么说话,所以,整个院子里常常都是静悄悄的,声音最大的还是那两株被风吹响的冬青。走廊靠外挂了一层宿州玉节草编的草帘,是次日侯爷特地差人送来,让挂在廊下方便二小姐赏秋色。这种草专长在深山密林,洁白柔滑如玉,十分珍贵罕有,它编成的草帘,轻密雅致,挂在屋檐下,既挡了秋风,又有名士般的古雅趣味。
含章依旧淡然地坐在原处,手枕在脑后,腿上盖着侯夫人送来的轻盈保暖的银狐金丝毯。旁边添了一个红泥小火炉,咕咕煮着一壶城外玉泉山的新鲜泉水,预备泡白毫银针,摇椅一摇一摇,十分惬意。
府里下人们本来甚是轻视她,但是见她冲撞了大姑奶奶之后不但没有受罚,侯爷和夫人还先后送来东西,这玉节草帘和狐皮毯都是上贡的稀罕物,平时连几位嫡出的少爷小姐都没得过,如今特特地给了这个新来的庶小姐,重视之意不言而喻。众仆人忙收了小觑之心,一应吃穿用玩皆一丝不敢怠慢。好在这位小姐虽得宠,却从不开口讨要什么,也不为难下人,无论吃食用品也从不挑三拣四,倒是十分好伺候的。
这日刚吃过早饭,就有上房的大丫头密云笑意盈盈过来相请,说是几位姑奶奶陆续都到了,请二小姐去清樨斋相会。侯夫人前一日已经遣人来报备过此事,含章并无异议,闻言便立起身,接过樱兰递来的披风,自己系上,跟了那大丫头去,樱草心里想去,便以眼神示意樱兰,不等她反应便几步疾走跟在含章身后去了。
府里的清樨斋在侯府东南角一片葱郁的桂花树林里,此时正是金桂盛开的时节,远远就闻到一阵浓郁的桂花幽香,林子里的桂花树下有小丫头嬉戏着采花,玩得很是快乐,看衣服都是水润流光的绫罗绸缎,只是服色有些杂,似乎并不是同一家的人。
含章远远瞥了一眼,便不做理会,樱草见过其中几个,认出是几位姑奶奶的陪嫁丫头,侯府的姑娘自然嫁得不俗,有的已经是当家主母,连带着她们的丫头也水涨船高,她羡慕地看着,低头瞅瞅自己身上半新不旧的水绿色零落衣裙,这还是因着她提拔为二等丫头后正房里的疏云姐姐送的,樱草抬头看了眼前面裹着水缎锦绣披风,蹒跚而行的含章,不免有些怨愤,若她是个得势的小姐,那今天自己岂不是也能穿上那样精致簇新的衣服。
背后的丫头在想什么,含章一无所知,也不关心,她只紧紧抿着唇看着那座掩映在桂花树后的小院,眼中闪过些不分明的情绪。
因为含章的残腿,密云带路时特意体谅地走得慢了些,过了一刻钟功夫才走到那处小院前,院落精致古朴,正楼上挂着清樨斋的匾额,两边是对联“月穿薄云影,风度木樨香。”正中三格六雕木芙蓉纹门敞开着,里头几位女子正谈笑风生,一屋子欢声笑语。
主位端坐着侯夫人,她正拉着身边一个十来岁的年轻小姐说些什么,神情和蔼可亲。
密云几步上前,口内秉道:“夫人,二小姐来了。”一语落地,满屋的人都朝外看了过来。
众目睽睽下,含章定然自若地步上三级长石阶,从正中的格门里走近厅内,对着侯夫人抱拳道:“夫人有礼。”众女眷眼神顿时有些怪异,她们在深宅大院里长大,从来不曾见过女子行男人的礼,今日这一出,着实有些稀罕。侯夫人到底见多识广,仍旧笑如春风道:“免礼。不必这般客气,”她手一抬,虚虚指向厅内的女子,“这些都是你的姐妹,你们十几年没见,想必都有些生疏,只是到底是亲骨肉,如今难得重逢了,自然要好生亲密一番,日后也好有个照应。”
闻言,厅里其他人都立起身,往侯夫人身边围拢过来,侯夫人笑意盈盈,点着名道:“这个是你三叔家的定瑾,在府里行三,只比你一岁,小时候一处玩耍的,不知你还记得否?”
说着,一个瓜子脸的紫衣少妇做了个福身的姿势,笑道:“二姐姐一向都是个重姐妹情义的,一回府就和大姐姐详谈甚欢,怎么会连我都忘了呢?你说是吗,二姐姐?”她唇过于薄了些,言语间露出雪白的牙齿,颇有些刀锋般的尖利,语调里七分不屑,三分鄙夷。薛定琬站在侯夫人身后,闻言不由脸色一沉,只是碍于场面,没有发作。
含章只点点头,抱抱拳,随口道:“怎会不记得呢?三妹妹小时候最爱吃我碗里的菜,最爱喝我杯子里的水,又眼光卓然,总说我屋里的瓷器摆设太难看,非要摔碎了才觉得舒服。”语气十分平淡,隐然有些微笑意。
薛定瑾还以为含章还是幼年时没出息的性子,又见她身有残疾,更加不足为惧,此番前来本是卯起心思想奚落一番大房里不和的两姐妹,谁知竟被含章抖出自己幼年时的恶迹,不由十分光火,正要反唇相讥,忽听得侯夫人笑道:“小姐妹么,总是这么笑闹着长大,这样才亲密。”话说得冠冕堂皇,只是在座的大部分都是知情者,那亲密的姐妹关系真实情况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大家心知肚明。那还未吃过的饭菜是连碗和筷子一起被拿去喂了狗,茶水连杯子一起泼到地上,而被摔碎的摆设则被诬陷为是含章自己干的。此外还有无数的羞辱和各种各样层出不穷的陷阱。
幼小的孩童不知对错,甚至分不出善恶,她们只是本能地观察着大人们的态度,然后在他们能够容忍的范围内为所欲为,而含章,就是那个极好的对象。薛定瑾玩得太顺手太习惯,以至于多年后见面虽然记忆里对方的模样都记不清了,但是那条件反射的嘲弄真是连腹稿都不要,张口就来。以至于破天荒遭到回击后她错愕不已。
薛定瑾被打了岔,发作不得,又不好冒然驳了侯夫人的面子,只好悻悻地退到一边。侯夫人看着她笑笑,又指着另一个年轻女子道:“这是你六妹妹定瑜,她和瑾儿是一母同胞的姐妹,连样子都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你离开的时候她才刚落地,想来都不记得了。”薛定瑾的母亲就是三夫人崔氏,老太君最喜欢的儿媳。
薛定瑜倒是和姐姐不大一样,看着明眸皓齿,很是开朗秀美的一个规格少女,她落落大方上前,嘴角含笑低头福身:“二姐好。”
含章面色如常,回了礼,淡淡道:“六妹有心了。”辱不见怒,亲不见喜,当真是软硬不吃。
侯夫人眼光一闪,微微笑了笑,拉过身边那个一直掩唇而笑的羞涩少女:“这是你四婶的姑娘,定珞,行八,也是最小的。过了年也才十一岁呢。”
含章仍是老样子和她彼此见了礼。薛定珞行动有些缩手缩脚,显然是过于羞怯,她连头都不敢抬,最后壮着胆子抬头窥了含章一眼,又极快地缩了回去。四周的姐妹似乎很熟悉这样的情况,并无一丝异色,侯夫人也是面色如常,只笑道:“五房里还有两位姑娘,只是因为要备嫁妆,如今都关在屋里忙个不停,我想着你们都住在侯府,想见的话随时都能见,也不急在这一时,便让她们都别来了,安心赶在年前绣完嫁衣才是。”
含章点点头,不置可否,在她印象里,五房里最年长的两个小姐都是庶出,并不怎么爱说话,以至于自己回想时只是一片模糊的影子。侯府里侯夫人和崔氏都是驭夫有道,房里并无妾室,只一两个通房,庶子女也极少,二房只有含章这一个庶女,三房里唯有一年幼庶子。四房的四老爷去世得早,膝下打头的两个都是庶女,接着是唯一的一个嫡女,最小的也是一个庶子,好在有他,四房也算后继有人。
如此一来,此时这屋里除了含章,其他姑娘都是名正言顺的侯府嫡小姐。
插入书签
展开全部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