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郑海川上工的时候,发现自己工作这片工区的钢筋和架子工人少了不少。空地上倒是多了几辆混泥土泵车,十多个砼工也早早地到位,开始利索干活了。
郑海川扬起脖子往四周看了一圈,估摸着工程进度,心里大概有了数。果不其然,下午下班前,工头把他们十几个钢筋工叫到一边,交代他们这个月往后十几天都不用来了。
没有人惊讶,因为工地上就是这样。
一个建筑工程工序繁多,挖土方、基坑支护、测量放线、打桩、搭脚手架、扎钢筋、塔吊、灌混泥土、水电、防水等等,单最基础的建筑施工都要囊括这些,更遑论要建造交通枢纽和综合体的市政大工程了。
郑海川所待的这个小片区已经完成了基础的钢筋工程,接下来需要浇筑混泥土,等待养护牢固,然后再进行下一步作业。
当然,整个工程距离结束还遥遥无期,有的片区甚至才刚开始挖建地下结构,郑海川他们还有的是活做。只不过现阶段,在人员饱和的短时间内,一部分钢筋工需要停一阵子,等待其他部分的前序工作完成,他们才能接上继续做。
工区里最终只留下几个干了二十来年的老钢筋工做补强,郑海川他们其余人便暂时没活了。大家虽然都理解,但一群人中间还是渐渐浮起了焦躁的情绪。
毕竟没有活做就意味着没钱挣,好些人脑子里已经开始琢磨第二天去其他工地碰碰运气了。
唯一值得高兴的事,是散场前工头从夹在腋下的公文包里掏出了一沓钱。接着就按照今年开年后每个人上工的情况,给大家分了。
郑海川也到手了好几千。
这当然不是郑海川这段时间工作的全部工资。但大多数时候,工地都不会一次性给工人结清工资的。有的是因为故意克扣,有的是资金周转有困难,有的则是需要留住工人避免之后临时招不到人。
总之农民工要想按时拿到自己应得的钱,难度跟找到个称心的婆娘一样难。
郑海川也不贪多,钱拿到手就乐乐呵呵和工头道了谢。毕竟,这几千块可够他和小禾苗儿生活好几个月的了!
他仔细把钱揣进兜里,一路捂着回到家,然后取了卡立马存到了银行里,才安心地松了一口气。
晚饭时,郑海川破天荒的做了两荤一素一汤。
一盆土豆烧排骨,一盘鱼香肉丝,炝炒小白菜,再加上一锅黄瓜皮蛋汤,丰盛得像是在过节。
“幺爸,今天哪个叔叔阿姨要来我们家吗?”
郑嘉禾已经很久没吃过这么丰盛的一顿饭了。郑海川在用高压锅炖排骨的时候他就耸着小鼻头一直往厨房瞅,等后来一盘盘菜上桌,郑嘉禾更是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哇~再加两个菜,都能够上村里摆宴的九大碗了哩!
郑嘉禾虽然馋,却没有上桌就拿筷子扑食。他乖乖坐在高脚凳上,仰头等自家小叔说话。
而郑海川用刚洗干净的手掌在小侄子脑袋顶重重一按,“没哪个来!咱爷俩就不值得吃点好东西吗?”
郑嘉禾瘦瘦的小脸也学着小叔平时的样子咧开一口小白牙,使劲摇头:“值!”
“值就吃,多吃点!”
郑海川给小侄儿的专用小碗里舀了满满一碗饭,发话了,“你幺爸今天在厨房搞了那么久,熏得一整个脑壳都是菜味儿,你不多吃点对不起我。”
郑嘉禾被郑海川的话都笑了,支棱起小身板想确认下,郑海川还真就配合着埋下头,杵到侄儿面前,“你自己闻,是不是?”
郑嘉禾点点头,“嗯!幺爸好辛苦,我一会儿给幺爸捶背!”
小小的孩童,说不出什么表达情感的话,但就是这简单的童言稚语,就让郑海川心里暖乎乎的。
高兴!
郑海川顺势谈条件,“那你要把这晚饭吃完。吃完了才有力气给幺爸捶。”
小侄儿之前在老家把身体搞差了,不,该说从来就没好过,吃个饭也跟小鸟啄食似的,看在郑海川眼里,感觉根本就没吃几口就饱了。
郑嘉禾却没注意自家叔叔的拳拳苦心,他的眼睛、鼻子和嘴巴都盯在肉上面快挪不开了,连忙敷衍地答应:“嗯嗯嗯!”
*
这一顿饭吃了小半个小时。
不到三十寸的老旧电视机里刚刚播完新闻联播,天气预报接踵而至。郑海川将碗筷收拾到厨房的空挡听了一耳朵,发现最近要下雨,不由得庆幸自己运气好。
要是下雨天还在工地上干活,那可真的是遭罪!又滑又危险,还容易感冒,简直要了人半条命。
还好最近都不去了,他明天就收拾收拾,出门找点零工做。
“禾苗儿,今天的钙片吃了没?”
郑嘉禾因为小时候没养好,身体发育慢,现在比同龄人都瘦小许多。郑海川带他出来后,就一直努力给他补充营养,钙片也是听工地上的工友说有用,才买来给小侄子吃的。
他洗碗的时候想起来这事,多问了一句,却没听到侄子的肯定回答。
“郑嘉禾,问你话。”
郑海川声音严肃了一点。
“……吃没咯。”
郑嘉禾正垫着脚在客厅的立柱上比划呢,闻言犹豫了半会儿,才站好了老实说。
“啥时候没的?”
郑海川洗完碗擦干手,走到茶几旁把铁盘上的瓶瓶罐罐一阵翻才找到药瓶。他晃了晃,果真没了。
他扭头就问向小侄儿:“咋不给我说?”
郑嘉禾抿了抿唇,低头玩起手指。
郑海川心里有了猜测,他走到门廊旁,在小侄儿头上大力地揉了揉。
“你小小年纪,想那么多干啥?!”郑海川难得凶了声,“钱是我们大人该操心的事,你该吃吃该喝喝,有幺爸在一天,就饿不着你!”
郑嘉禾还是垂着头,只不过地板瓷砖上,悄悄冒出了一圈小水洼。
“哭啥!男子汉大丈夫,没有过不去的坎,听到没?!”
郑海川又凶了一句,但眼瞧着地上越积越多的眼泪,又懊恼地止了嘴。他瞧着面前不敢吭声的小不点,重重地抹了一把脸。
“好了好了,是幺爸错了,不该凶你。”郑海川有些无奈地蹲下身,把小侄儿抱进怀里。
“你爸和幺爸都不够有本事,才让你那么小还要想这些。”
“我们都反省一下好不好?幺爸以后钱不多了给你说,但你以后也不准瞒着幺爸,饿了缺了东西,都要说,好不好?”
他有些生涩地轻轻拍着怀里孩子的背,语气拙笨又温柔。
“嗯……嗝。”
隔了一会儿,怀里的小豆丁终于点了点头。
“就是嘛,咱们大老爷们,知错就改,对不?”郑海川松了口气,继续哄孩子,“好了,不哭了,哭了更不容易长高了。”
最后一句就纯属郑海川胡说了,但他还是信誓旦旦地骗小孩,甚至握着郑嘉禾的手在面前贴了身高条的门柱上比划了一下。
“咱们身体由好多好多水构成的。你这一哭,水都流出来了,过两天就要缩水变矮了!”
从门柱脚往上直直延伸到顶部的身高尺,是一条快褪色的长长贴纸。也不知是前面哪一户租客留下的,一直很牢固地黏在门廊边。
男孩子似乎对身高都有执念,小男孩也不例外。郑嘉禾从住进来开始,几乎每天都会偷偷量身高。
而郑海川的胡说八道显然令他信了,小小男孩的眼泪立马就止住了。
郑嘉禾是到很多年之后才知道,自己崇敬又信赖的小叔竟然也会骗人。但此刻的他,却是半点没怀疑,生怕再哭下去,明天自己就真缩水了。
“不哭了?那去洗把脸。”
郑海川松开怀里的小不点,拍了拍他的屁股墩儿,“洗完咱们出门买钙片。”
“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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