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的一片静默。

科琳娜说的仿佛这件事情要比改变大祭司的想法更简单似的。

尤金妮亚看着科琳娜那双纯真又无辜的眼睛, 微微垮下肩膀，“你呀，别拿这件事情说笑, 这话要是传出去，也够你喝一壶的了。”

科琳娜略有些委屈, “姨母，我没说笑。”

尤金妮亚愣住。

一旁的霍勒斯低声解释道：“辛加堡群龙无首, 人心涣散, 而雅各布在一旁虎视眈眈，根本不给辛加堡任何喘息的机会，唯一能够重新聚拢人心的人只有神子大人。”

“遮遮掩掩的神子大人或许能够保全自己的性命, 却难以在这场战斗中保全辛加堡。”

“大人要保辛加堡, 就注定了，她要让神子成为真实的存在，成为能够支撑起整个辛加堡的信仰。”

“而大人既然选择露面，与神庙已经是注定不死不休的结局。”

尤金妮亚嘴唇抖了一下。

以她在神庙纵横几十年的政治嗅觉，她哪里不知道神子是现如今辛加堡唯一一条出路。

她只是不能忍受这条出路是由她的小科琳娜用血肉铺就的。

这注定是一条死路啊！

辛加堡的人或许能活, 可是事情结束以后身为神子的科琳娜又该何去何从呢？

她注定要成为第二个德斯蒙德, 甚至于她的命运或许会比德斯蒙德更为悲惨。

科琳娜看到尤金妮亚眼底的隐忧，轻笑了一声, “姨母, 还未较量过, 您怎知我一定会输呢？”

尤金妮亚嘴唇翕动了一下, 最终也只低低地吐出来一句话，“那不只是一万光明骑士团和三万贵族卫兵的事……”

神庙的存在代表着整片大陆的信仰所在。

大祭司之命令，便是神明的旨意，大祭司要消灭的人, 便是邪恶的存在。

他们要对抗的可能是整片大陆。

科琳娜已经将注意力放到了辛加堡的城内防务上，“城内隔离如何？”

尤金妮亚看向一旁的莱昂内尔。

莱昂内尔回答道：“德斯蒙德大公爵过世的消息传开后，不少农奴们惶惶不安，但对于防疫工作，他们还算是积极配合。”

“雅各布公爵开战以后，有几个感染了的病人跑出来想要逃走，被我们杀了。”

科琳娜眼瞳一缩，“杀了？”

莱昂内尔坦然点头，“嗯。”

科琳娜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吐了一口气， “我知道了。”

战时的必要动作，谁都怪不了。

莱昂内尔犹豫了一下，“大人，您可带了神令来？”

科琳娜点头，“带了。”

莱昂内尔眼睛一亮，“是新版吗？”

“是，有三个新版的神令。”

也就是说，有了新的三幅连载。

这一下，不只是莱昂内尔的眼睛亮了，就连从提起德斯蒙德大公爵以后一直都很沉默的莫娜眼底也有了一点光亮，“三个新版的神令！我的天，在哪？我可以看看吗？”

科琳娜微微笑着摇了摇头，“恐怕不行。”

她可还记得莫娜表姐的108封连环催更信，得先捏着这三版新神令，将幕后给她通风报信的人抓出来才是。

只有这样，鸽子精日后才可能有好日子过啊。

莱昂内尔怔住，“大人，您不准备下发神令吗？”他有些迟疑地道：“大人，我并不没有质疑您的决定的意思，只是如果大人能尽早发下神令，或许他们就会心安一些。”

科琳娜反倒有些意外，“神令还有这样的效果？”

她以为这些神令主要是起到一个宣传防疫的作用。

莫娜叹了一口气，“若是没看过神令，我们如何得知神明大人一直都在用他的力量庇佑着我们，更不会知道我们平日里的所作所为看似虔诚，其实一直都在伤害着神明大人。”

“还有那些愚蠢的贵族！尊敬神像竟比尊敬神明本身更甚！”

“神庙的传道士们但是直接将神像当成了一门生意，他们赚得盆满钵满，遇到快要饿死的神明，却连一个铜子儿都不肯施舍！”

“公平善良和正义，原来都与我之前理解的不同。”

“邪恶的出现，或许正是因为贵族们的傲慢和高高在上。”

“或许，只有每个人都拥有像神一般的宽广胸襟和公平慈爱，所有人团结一心，共向光明，才有可能战胜邪恶的瘟疫。”

她很是感慨，似是深有感触。

随着时间不断推移，神子的神令在民众之间的威望日益高涨。

看似精彩但有些离经叛道的故事，在这封闭而又绝望的空间中，被逐渐验证，被反复品味，在给人以现实的冷酷和绝望时，又给了人向往和希望。

神明没有抛弃他们。

他们也不可抛弃他们自己。

尤金妮亚在一旁也跟着点头，她看向科琳娜，目光微微一闪，“这些……都是神谕吗？”

科琳娜：“……本故事纯属虚构。”

见众人懵懂，她连忙解释了一句，“都是我编的，里面的防疫知识都是真的，真人的故事也是真的，其他部分都是艺术加工。”

书房内的几个人对视了一眼。

莫娜意味深长地眯起了眼眸，“我从小带你到大，就是不知道你还有这一手写故事的本领，能将故事写得这么真。”

科琳娜后背一阵发凉，干笑了一声，“出门在外，求生艰难，说瞎话大概是必备本领吧，练着练着技术就提高了。”

主要是博采众家之长，融合了斗破、凡人等一众网文界的前辈，爽文宗的大师的各项优点，又借用了仙侠、洪荒、玄幻等等各家设定，丰满了故事细节，补全了现代神说的各项bug，勉强补到了能让这一套说法自圆其说的程度。

最最关键的是，虽然写的是胡编乱造的故事，但她的立意永远都立足在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上，不敢有半点偏移。

光是立意这一点，就足以吊打当今世界上所有神说。

真不是她能力太强，是她站的肩膀太高了。

这一不小心，差点就把自己给暴露了。

众人：“……”

如莱昂内尔这种刚认识科琳娜的，整个人都惊呆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听到了什么。

莫娜也是一阵无语，“看来你说瞎话的本领确实是提高了不少。”

一语双关。

科琳娜也不敢接话了。

她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光明军的人知道神令的存在吗？他们对神令的态度怎么样？”

“光明军中地下黑市上，神令已经卖到四五个金币一张了。”

这还是德斯蒙德放了一部分神令出去换取金币的结果。

科琳娜听着目瞪口，一张破纸卖到四五金币！

她忽然觉得跟德斯蒙德大公爵比起来，一丈染色的金银丝布才卖到这个价格的自己真的太嫩了。

若不是现在情况特殊，她辞去领主职位，画一本《神明微服私访记》，搞成50年连载系列，说不定就能靠这个吃一辈子。

不过想也知道这东西是物以稀为贵。

一旦开放卖的量，价格立刻就会跌下来，到那个时候，三分钱都未必有人买，还要费心费力防盗版，靠这个压根没法发财。

科琳娜微微叹了一口气，为自己刚刚失去了一条财路而感到难过。

莫娜忍不住问她：“所以神明到底又化身成了谁呀？我在城中找了许多日了，到现在还没发现神明大人的踪影。”

科琳娜：“……无可奉告。”

她觉得她有必要让莫娜大表姐冷静一下，冷却一下她对纸片人的过分追捧。

莫娜：“那新的三版神令……”

“我另有用处。”

“什么用处？最后不都是要发下来的吗？”

科琳娜不说话。

莫娜虽然有心想要再磨一磨科琳娜，但如今辛加堡内局势不稳，人手欠缺，科琳娜忙，她同样也有很多事情要做。

一群人碰头过后，又各自散开忙各自的事情去了。

霍勒斯想要留下，却也被科琳娜支开了，她现在懒得搭理他，“我需要你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辛加堡剩余的四千卫兵尽快收编。”

四千卫兵不是一个小数目，且这些卫兵大多作战经验丰富，都是德斯蒙德大公爵留下来的人。

但是如果他们不能服从科琳娜的命令，这四千个人有还不如没有。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正常来做几年都不一定做得成。

这4000个人不知道一起打过多少次仗，他们自成体系，互相牵制，背后势力错综复杂。

而霍勒斯年纪又小，又是一个异族人，身上也没有任何爵位，很难服众。

“是。”

霍勒斯不会拒绝科琳娜的任何要求，无论这个要求有多么过分，多么艰难。

他只是有点点难过，刚见了科琳娜一面，如今又要分开了。

科琳娜随后又招来了艾莫斯、卢克等作坊的各大主事们。

几个作坊的人也都被她带来了，留在塔沙州鞭长莫及，有诸多不便，她大概会在辛加堡呆上很长一段时间，需要他们前来助阵。

这些作坊也都必须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开起来。

“特别是玻璃工坊和造纸铺，我需要大量的玻璃和纸张。”

各人领命而去。

科琳娜这一忙又忙到了深夜，她终于从书房中出来，一出门就看到了尤金妮亚守在门口。

尤金妮亚看着科琳娜的脸上满满都是心疼，她几次欲言又止，最后都咽了回去，举起手上的狐狸毛披风，给科琳娜轻柔地围上了。

科琳娜看到尤金妮亚眼睛发红，心底也是一阵酸软，“姨母，神庙已经变成了一个被权利驱策的怪物，推翻这样的神庙，这也是您想要的，不是吗？”

尤金妮亚叹了一口气，“是。”

她又摇了摇头，“但也不是。”

“神庙已经陷入到权利的泥潭中，我确实想要肃清神庙如今的风气，改变这个世界的不公平，让神明的光辉洒遍整片大陆。”

“但这是我该去做的事情，这背后的一切不该由你来承担。”

“我也不许。”

此时的尤金妮亚再也不是战场上那个叱咤风云、一往无前的圣裁决骑士，而是一个单纯的心疼自家孩子的长辈。

这是库利奇以外，科琳娜遇到的第二个纯然地关心着她不计较任何个人得失的人。

“姨母，我真的不一定会输的。”

尤金妮亚叹了一口气，将科琳娜拥入怀中。

她个子原本就高，几乎与一般的成年男性持平，科琳娜的头顶大概也只够到尤金妮亚的肩膀处。

她听到尤金妮亚在她的头顶叹息，“傻孩子。”

尤金妮亚声音沙哑，有些许发抖。

过了好一会儿，她重新直起身体，“既然你已经决定了，那就做吧。”

她脸上的悲伤消失了，代替悲伤的是全然的坚毅和冷静，“我会给我的老朋友们写信，或许他们中还有感念阿莉西亚大人恩情的人在，愿意帮助我们。”

“说起来，大祭司之位本也应该由你来继承。”

科琳娜眼睛一亮，“姨母有很多老朋友吗？”

尤金妮亚点了点头，“活得久了，认识的人自然多一些。”

科琳娜眼睛更亮了，“姨母打算怎么与他们说呢？”

尤金妮亚沉吟了片刻后道：“自然是向他们阐述大祭司的种种恶行……”

科琳娜摆了摆手，“大祭司是不是个恶人，其实谁又不知道呢？”

尤金妮亚深深地看了科琳娜一眼，“你倒是看得很通透。”

确实，大祭司是不是个恶人，在贵族圈子里混的时间久了，谁又不知道一二呢？

例如德斯蒙德大公爵，平日里与神庙交往密切，但真的涉及到利益的时候，他防神庙却是防得比谁都深。

“光是这样，恐怕是无法说服他们背叛大祭司投靠于我的。”

尤金妮亚有些无奈地看了科琳娜一眼，“我本来也没指望他们会投靠你，只是试一试罢了。”

科琳娜：“……”

刚刚明明那样温情，仿佛她是尤金妮亚最珍贵的小宝贝。

如今一说到正事，立刻就人间真实，摆明了告诉她，她并不值得投资，她所在的这条贼船前途渺茫、未来黯淡，完全是看在大家是亲戚的份上，才试上那么一试。

真是太惨了。

她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很想要就此放弃。

但社畜没有选择权。

她只能振作起精神，“姨母在神庙中也有不少熟人吧？”

尤金妮亚点了点头，“有。”

“甚至是大祭司身边的人？”

“是。”

科琳娜眯起了眼睛，“能左右大祭司书写光明书的日子吗？”

书写光明书是一件大事，并不是大祭司随便拿着笔在上头比划两下就可以了，书写的过程必须伴有一场巨大的祭祀典礼。

几乎所有当地的民众都会前往观礼，甚至连整个皇室都会参加。

不过如今王都情况不明，皇室到底有几个人能参加，谁会作为国王参与这一场祭祀典礼，谁都说不好。

众人只知道大祭司很看好五王子，曾在公开场合谈及五王子，说他深受神明庇佑，是整个皇室中最虔诚的王子。

五王子是老国王最小的儿子，如今才三岁。

尤金妮亚皱起眉头，“哪怕能延后，也延后不了几日，这件事情大祭司恐怕是志在必行……”

科琳娜点头，“几日就够了。”

尤金妮亚不懂科琳娜为什么会这么说。

科琳娜淡淡一笑，“神庙能够坐大到如今这个地步，不过是为神明执掌世间之光明。”

“什么光明骑士团，什么万千贵族追捧，这背后一切的根本，追捧的不过是那位高高在上的神明罢了。”

“要毁灭神庙，便要将他们的这项权利先行拿走。”

尤金妮亚脸上闪过一丝惊愕之色，“这要如何拿走？这项权利是神庙诞生以来天生就有的，传承几百年……”

“因为他们天生就有，就没有办法被夺走了吗？”

尤金妮亚想了许久没想出来，“我想不到，要如何才能夺走这些权利？”

科琳娜眯起眼眸，“舆论战。”

……

什么是舆论战？

尤金妮亚不懂，但她还是磨不过科琳娜，按照科琳娜的要求给她的老朋友一一去了信。

信件送达帝国各地，其中十之七八全部送往帝国的心脏：王都乌麦德暹城。

这其中还有不少信件送到了神庙的几个高层手中。

也有几封信件送到了神庙不大起眼的那些神仆手中。

其中一个神仆看过信件的内容，脸上闪过一丝疑惑，“延后几日？”

他不敢让信件在自己的手上多作停留，迅速将手里的信件烧了干净。

看似不起眼的几封信，却是让乌麦德暹城的贵族圈子中逐渐流传开一个传言，德斯蒙德大公爵根本不是渎神者，他所做一切都是为了保全辛加堡，保全整个北境甚至整个帝国。

他才是真正心有光明的虔诚信徒，大祭司要将德斯蒙德公爵写入光明书黑暗恶魔篇的举动根本做不成功，可能会触怒神灵。

没过几日大祭司曼弗雷德便听到了这个流言。

想到尤金妮亚大张旗鼓寄信过来的举动，他眯了眯眸子，随后无奈地叹了口气。

尤金妮亚虽然在战场上战无不胜，可是在神庙这权力的漩涡中却是显得过分单纯了，做事情连首尾都不知道收拾干净。

难道她天真地以为这样的传言能对他造成哪怕一丝一毫的影响吗？

神仆害怕地伏在地上，小声请示大祭司曼弗雷德，“大祭司大人，祭祀典礼？……”

“如常举行。”

“五王子这几个日有些咳嗽发热，脸上还发了疹子，恐怕无法照常出席祭祀典礼。”

另一个神仆皱起眉头，“只是露个面而已，不严重的话也没有多大影响。”

之前那神仆很是惶恐地伏低了身体，“祭司大人们已经去会诊了，五王子这也是老毛病了，几天就能好，可是在祭祀典礼前要好起来实在有些困难，若是想让五王子强行露面也可以，就怕如今城中传言纷纷，五王子以这种形象露面，会让传言更加放肆。”

曼弗雷德眯起眼眸。

不过是一件小事，哪怕五王子病死了，对他的计划来讲也没有多大分别。

可若是让发了疹子的五王子在他的祭祀典礼上露面……

他有些不喜地皱起眉头。

另外一个神仆犹豫了一下，也跟着伏低了身体道：“大祭司大人，祭祀典礼用的新金银丝布也还没有到，如今城中纷乱，也不知道还要几日……”

曼弗雷德脸色微凝，他都开始怀疑这一切是不是都是尤金妮亚动的手脚了。

“那你们待如何。”

神仆抬头，“可否延后几日？”

曼弗雷德想到尤金妮亚发出来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传言，沉吟片刻后，点了点头，“可。”

两位神仆刚刚松了一口气，就又听到曼弗雷德道：“从现在开始，祭祀典礼有关的所有一切事宜，全部都交给我一一确认。”

两位神仆闻言，心弦一紧，连忙低下头去。

“是。”

他们两个人暗自在心底思念，尤金妮亚大人也不知道到底在计划着什么。

以大祭司的精明和谨慎，无论尤金妮亚原先在计划着什么，恐怕都不能如愿了，她计划了也是白计划。

……

尤金妮亚很快也收到了消息，看到曼弗雷德这样谨慎，连祭祀典礼这么繁杂的事情都要亲自过问，一项项确认，她也忧愁地皱起了眉头。

“我早年与他合作过多年，之后，又与他敌对了几十年，或许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了。”尤金妮亚捏着来信，差点都坐不住了，“你到底在计划着什么？想要在曼弗雷德眼皮子底下动手脚，除了他自己，恐怕谁都做不到……”

科琳娜惊奇地看着尤金妮亚坐立不安的样子，“曼弗雷德就这么可怕吗？”

尤金妮亚：“……不然你以为谁都能够执掌神庙神杖的吗？”

她真是快被科琳娜给气死了。

小的时候也没见她这样磨人，明明是个乖巧的孩子。

果然当初她就不该将科琳娜扔给莫娜带，莫娜带出来的孩子能有什么好的？跟她一样心大得都不着边儿。

科琳娜见尤金妮亚真的急了，轻咳了一声，连忙站起来安抚尤金妮亚。

她将尤金妮亚压到了椅子上，“姨母，您坐，我给您倒杯水。”

尤金妮亚捏了捏眉心，“我不想喝水，你先告诉我，你要怎么才能突破曼弗雷德的严防死守，破坏这一场祭祀典礼？”

“其实是可以的。”

“怎么做？你远在辛加堡，在王都也无势力相助，我的那些朋友……哎，不提也罢，这种情况下，除非神明相助……”

尤金妮亚说到这里，就看到科琳娜对着她眨了眨眼睛。

“眨眼睛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