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阻隔中原与镔铁之国的门户,迁民镇一破,数百里地界内就再没有军镇能够阻拦渡世法船的前进。其实认真考虑下来,中原与镔铁之国接壤的边境何止千里,萧太后之所以两次都选择从迁民镇攻入中原,不过是取此间地势险要,兵家必争,一旦攻破就能着实争持一番罢了。
亲眼见识到萧太后不费一兵一卒,不出一招一式就能降服姜映明和轩辕鸿的神通,灵渊这会儿就算是真实不虚地晓得了老太后的厉害,才知道人力所不能敌的不仅是渡世法船,更包括萧太后本身,就叫他愈发不敢轻举妄动,与萧太后撕破脸。
天人师的十大弟子坐镇在法船枢纽之中,虚皇与他座下的外景七神则是负责着协调偌大法船内部的沟通交流。所谓外景七神,其实原本就是眼耳鼻舌的具现象征;外景七神异于常人的武功和能力,一开始就是为着维系渡世法船的运转而刻意安排。如果泥丸子没有背叛虚皇,这会儿坐镇在天人师那个位置上的就应该是他,以血肉之躯充当整座渡世法船的中枢;而天人师本尊则该与虚皇和萧太后一并,坐镇九层楼船,以显“青阳已过,红阳已尽”的意境。
只可惜泥丸子久不在虚皇身边,又多受了中原儒道两家的影响,打内心里不认可萧太后为着成就自身,而掀起滔天浩劫的举动,自不愿登上渡世法船充当法船中枢,才在得到准确消息之后果断反叛虚皇,叫萧太后的渡世法船上缺了一尊重要人物,不得圆满。再加上之前优婆离被龙虎真人擒住逼死,天人师座下的十大弟子其实也不得圆满,本质上渡世法船的威力尚未全部发挥,现如今展现出来的不过七成而已。
可即便只有七成威力,这一艘渡世法船也在中原大地上畅行无阻。比别人更了解渡世法船力量来源的灵渊,原本以为这法船所储存的燃料,只能保证其行进最多一两天,随后便会燃料耗尽而不得不停下,要么修整补给,要么坐以待毙。然而这法船本身的精巧,着实超出了他的预料;萧太后准备之充足,也不是他从各人的角度所能够揣摩,才是接连三天三夜,这渡世法船都在一路朝着中原京城行进,并没有丝毫后继无力的意思。
又一次来到灼热逼人,几乎叫人无法接近的锻炉所在之处,灵渊只瞧着那几座烧得透出炽热白光的锻炉便是顿觉无语,真切感受到这渡世法船的存在打破了现世的客观规律,怎么也想不通这几座无人关照的锻炉为何能日夜不息,才听得一阵近乎不存在的脚步声从身后响起,扭头看就是瘦削的天人师缓步走近前来,就听他道:“你也觉得这大日熔炉不可思议,乃是神迹一般的存在么?”
默默点头,灵渊也不知道为何天人师会前来此间,才听他道:“老衲也没有别的什么意思,就是想在老母攻破中原王城,一统天下之前,来与你见上一面,免得天人相隔之后,再无相见的机缘。”
闻言一愣,灵渊只在一瞬间便平静下来,淡然道:“看来我的性命,只在这一两日了……我在姜映明面前露出犹豫,已经叫太后失望而打算将我放弃么?无妨……只求大师照顾好赤珠,不瞧我的情分,只瞧她爹也是萧虚庭的部下便是。”
天人师闻言一笑,瘦下来的他笑起来就没有先前那么慈祥,更多了些英气,才听他道:“你误会了,赤珠也要与你同行,受不得老衲照顾;即便你不是‘灵渊’而是虚庭,她对你的心意也从来不曾有过改变……老衲所谓的‘天人之隔’,原不是生死之间的界限,而是说老母功德圆满,一人得道而鸡犬升天,能够登上法船的一众人等,都能沾光随老母同登天界,却是你人间之事未了,尚有人王帝主的命数,注定在老母升天后一统天下,学那三皇五帝,化生世人,流传人根,创造花花世界。”
嗤笑一声,灵渊这才稍稍有了些表情,却是无奈与不屑,才道:“我瞧大师玲珑,虚皇自也聪慧,怎地你们两个聪明人,也相信这等举霞飞升,修炼成仙的邪说?难道大师真以为,萧太后攻下中原之后,就能仙乐齐鸣,众仙接引,荣登仙界?太后被武经邪说迷惑,大师难道也看不分明?非要放着这花花世界不顾,追求那虚无缥缈的仙道?”
能够倾力协助萧太后造出渡世法船,天人师的心念就不是灵渊三言两语所能动摇。灵渊也晓得自己叫不醒装睡的人,才听天人师道:“你不懂,但很快就会懂了。姜映明虽从老母手中逃脱,始终逃不出这天地玄黄。迟早还要再被老母擒住,交给你手刃复仇。修罗神必将觉醒,你灵渊也不会凭空消弭,存在过经历过,你的一切都会留存在这副脑海之中,永不忘却。老衲这会儿只是想趁着修罗神尚未苏醒,你性子还算温和,向你道歉罢了……”
“道歉?大师何必向我道歉?大师对我,无可挑剔,我自铭感于心;要说道歉,大师应该向天下苍生道歉,向骨肉成泥的兵将道歉,向渡世法船毁去的一切道歉,何必向我道歉?”
“你莫急,也莫喊,且听老衲道来。老母一生人育有九子,却只有你我兄弟三人血脉相连。想当初萧玉宸身为长兄,颇得老母疼爱信赖;虚庭你作为幼子,自然也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相比你俩,我这夹在当中的便不好做,上不得青睐,下不得疼惜,往往抱怨老娘有所偏颇,偏爱于你,便与你多有争执。你我年少时水火不容,原本要苦斗这一辈子,却是阴差阳错,我还是我,你不是你,才叫我有机会对你敞开心扉,坦诚说自己对不住你……”
听天人师这么说,灵渊的心里也莫名有些感触,才没有直接出言反驳,而是轻叹了一声,道:“人非圣贤,孰能无果?大师这会儿慈悲为怀,却也是从年轻时一步步走来;年轻时谁都有个气性,不忿不满也不是什么罪过。我虽与大师道理不同,却也深感明行山时,大师对我照顾有加;想来再有什么冤仇,再多因果纠缠,也都得报得解,再不必牵挂于心。若真如大师所言,修罗神醒来来能记得一切,想来他也能体谅大师许多,不会与大师为难。”
叹一声,天人师也是露出些许轻松神情,又道:“老衲修持佛法,自以为慈悲,信念道理之外,就是对幼弟有所亏欠。当年你修行《修罗宝典》,我原该从旁相助才是;皆因贪嗔痴恨,才叫我袖手旁观。待得你铸成大错,归隐桃源,你我兄弟间的隔阂,便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说破……说起来,一切其实都因老衲而起,若是我当年少些执妄,便不会害你这般辛苦。”
听这些,灵渊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直不喜欢天人师,一直不愿意接受他的好意,才暗叹果然是前世冤孽,今生纠缠。想来萧虚庭一定是恨极了自己的二哥,也真如天人师所说这般,将罪责归咎在他身上,才叫这股子怨恨纠缠许久,连自己都已经不存在了,却还依旧存续在灵渊的身上。
微微一笑,灵渊也是开口,道:“无论大师怎么说,已经发生的事情就不能改变;若然萧虚庭真有苏醒之日,这十七年的经历对他也该是弥足珍贵才对。一饮一啄,莫非天定,既然注定,就一定有其道理。我不怨大师,想来今日之后,萧虚庭应该也不怨了。这些纠缠,十七年前他就已经放下;到得今日,大师也应该释怀……”
一辈子给人说法,天人师今天总算是被别人开解了一次,才见他脸上逐渐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似乎长出了一口气就像再说什么。还未开口,天人师和灵渊都是神色一变,才听得上层一阵喧闹,似乎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叫他俩都是身形一动,就朝着法船甲板赶去。
甫一到甲板之上,灵渊就瞧见虚皇早已肃立在此间,又感觉渡世法船似乎正在缓缓停下,好像是前方出现了什么能够拦住这庞然大物的东西,才叫他心中好奇,忍不住运起目力观瞧。直越过法船几里宽的甲板,才瞧见数里之外,一片江边平原之上,乌泱泱人山人海,已经不能说是“一队”或是“一群”,而是摩肩擦踵的,沸反盈天的一大片人,已经瞧不出具体数目,只觉得看着叫人头皮发麻,心底一紧。
量变引起质变。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人上一万,无边无岸。眼目前那一片人,绝不止万数之众,往小了说也得有数十万人聚集,才是拥挤非常,全不似正常行军的兵丁模样,看样子其中既有将士,又有百姓,完全混在了一处,只在那里堆积,怎么瞧都不像是来打战;出现在渡世法船面前,就更像来送死。
只瞧着这么多人聚拢在一处,灵渊的只觉得心中一阵阵发紧,才是不管他多少人,在这渡世法船面前只怕都没有任何胜算;这些人拢在一处,也经不住法船横冲直撞碾压,这会儿人数原没有什么用处,弥补不得力量之上的差距。
却听虚皇倒吸了一口冷气,叹道:“不该叫姜映明那小子逃脱!不过三日,他竟招来了这么多人!这些凡人,要是被逼无奈还好;若是自愿来此,那就大事不妙……低估中原人了!”
“中原存续四千载,自有其道理,不必大惊小怪!传令下去,各安其位,各司其职,此役定将中原人心念击溃,再往后便是一马平川!”萧太后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虚皇身边,冷峻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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