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语诀别

晚十一时,市一院肿瘤科。

这里像发生了重案一样,这个时间本该空出的停车场泊满了警车,本该稀疏的人群比白天还热闹。而且进进出出都是戴着大檐帽的警察,楼外的台阶上、电梯的等候座位上、走廊和过道里,处处等着的几乎都是警察。他们相互认识,或者不认识,但并不妨碍三句成了熟人,因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师父:华启凤。

走廊中心值班护士台旁,晚来一步的聂敬辉和程长峰挤进主任室了,随同他们带来了三院的一位专家。一进门,聂敬辉赶紧分开人群,把专家请进去,那里已经不止一个专家了,几个人盯胸透照或仔细瞄瞄,或轻声耳语几句,或和案情分析一样眉头紧锁。病情分析也是需要几位高手相互切磋印证的。

程长峰如是想着,环视一周,几乎局党委会的阵容都来了,正副局长、一位副厅、总队、支队、禁毒、经侦。这些头发都已稀疏斑白、经历过无数大案,已经练就泰山崩而面不改色的警中大员,从来没有见过他们的神情是如此凝重。

几位专家商议良久,年纪最大的一位开口了:“患者是长期的不良生活习惯以及酒精性肝硬化导致的肝癌,最早查出来时就已经是晚期了。这种晚期患者生存期一般三到六个月,现在医疗技术相比以前倒是进步和发展不小。但通常这种晚期肝癌患者生存期也就是两到三年,超过这个时间基本就是奇迹了。而这位患者最早发现癌变的时间到现在,是三年零六个月。除了常规药物的保守治疗,他既没有接受手术,也没有参与化疗,我很好奇是什么在支撑着他的生命力,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中的奇迹了……”

“大夫,有……有什么办法……不是,我不知道怎么表达,哪怕能延缓他的症状,哪怕有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希望我们也想试试,不惜任何代价。”

说话的是市局高局长,有点失态。那位专家很为难地道:“你们和家属的心情,我都理解。但是,科学和法律一样,都无法掺进同情因素。你们看,病灶扩展了一倍,有两个肝部的大小。送治时三处污染性伤口,一个在脾脏这儿,现在伴随着脾肿大、腹水,以及肝功能衰竭,所有症状全部恶化了……”

“太专业我们不懂。您都看到了,光来这儿探病的警察就有几百人,他是我们队伍的一位专家,一位长者,生平破案无数。我们这些晚辈,连尽心的机会都没有……我们,我也不太会表达,就是……哪怕让他醒过来,让他再看看大家也行啊。”贺炯插话了,说得他自己都难堪无比。

“醒过来的可能不大,即便醒过来,也不会有清醒的意识,癌细胞已经扩散了。”一位专家道。

另一位看这些警察还是那么期待地等着,他提醒道:“……说实话,你们从午马转省一院时,我们没有接,劝你们转首都。其实我们当时商量过,我都想过不了夜了,没承想转院这么久,还活着回来了,生命力这么旺盛我还是头回见到。大部分肝癌患者在知道真相后基本就都垮了,这位警察很了不起。不过再了不起,也改变不了命,只要是生命,就绕不开死亡这个归宿……请节哀!”

这是结束,看透片的灯熄了,专家们收拾着东西,说着节哀,然后一位接一位悄然离开。程长峰一把拉住最后一位小声问着:“师父还能支持多久?”

“说不定就是今天。”专家道,程长峰不放手,敌视一般的眼光瞪着,专家又补充道:“如果还有奇迹,还能支持一两天。”

他挣脱了程长峰的手,程长峰难堪地看看同行,凝噎无语,高局领着人先行着问着:“老贺,他家里还有什么人?”

“老伴去世了,只有个儿子,儿媳妇,孙子已经上小学了。”贺炯道。

高局吩咐着:“程总队长,他是刑侦大队出身,那就您来代表总队和家属谈谈抚恤的事。局里准备申请追认为烈士,这可是我们全警之师啊,以垂暮之年力挽狂澜,提什么要求都不过分。”

“没要求。”贺炯道。

众人步幅一停,都看向贺炯,贺炯直说道:“我认识他儿子华岩松,也是警察,在铁路公安上,儿媳妇是乘警。我和他们谈过,没啥要求,爷俩性格差不多,向组织伸手的事,他们办不出来。”

高局愣了下,最难安抚的家属这件事,似乎都不用考虑,可越是这样,越让他觉得心里难安。他愣了片刻,还是坚持说道:“那让家属寒心的事,组织上也办不出来,去,仍然要去。张厅长也在来的路上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交代啊,是我亲手签的华师傅的返聘书,可谁能想到,是这样一个结局。”

“之于一名战士,战死沙场才是最好的归宿。高局,您别自责,华师傅会感激您的。”贺炯道。

这却又是一个打不开的心结,高局长无言,摇头,看看走廊两旁站着的警察队伍,他不知该说什么。虽然他知道自己没错,可心里忍不住油然而生的深深愧意让他有抬不起头来的感觉。他抚抚前额,不知道是难堪,还是借机悄无声息地拭去了老眼中的湿迹,再抬头时,市办公室的两位匆匆来了,他扬头道:“直接说。”

一个答:“家属都接来了。”

一个问:“能醒过来吗?”

见高局无言摇头,另一人捧着一个黄挎包道:“单位取到的遗物已清点,没有需要回收的警械、证件。”

“就这些……”

一个老旧的黄挎包,可能来自二十世纪。高局颤巍巍打开,工资本、卡、旧警服,还有一张镶着框的照片,正面是两位旧制式警服的男子,其中一人正是年轻的华启凤,另一位不认识,程长峰附耳小声道:“他的搭档,池兵山,一九九×年爆炸案牺牲的,烈士。”

“是他!”高局怔了一下,把相框拿在手里时,不经意看到背面有字,翻过来,上面书两句诗,他下意识地念出来了:“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雪满头,雪满头……老华啊,你让我们无颜以对啊。”

他说着,轻轻地放回了相框,看了看包里一堆奖章,此时再也无法掩饰,老泪纵横。他唏嘘几声,再抬头,却昂扬着对着两行悲戚的属下吼着:“不许哭,警察的荣耀从来都是以血与火为代价换取的。每天都有身着藏蓝银徽的同志倒在他们的岗位上,大丈夫以身许国,仰不愧天,俯不怍地,你们这个样子,有资格喊华启凤一声师父吗?”

被训斥的警员侧脸擦着眼泪躲闪着,高局带队前行着,他悲伤到不可自持,边走边说着:“……我今天很高兴,很骄傲,很自豪,都说我们的队伍没有宣传的那么纯洁和高尚,我不否认在信仰面前,我们中间有怀疑犹豫的、有自私自利的、有得过且过的,甚至还有腐化变质的。但对于那些不忘初心,始终坚定的同志,同样没人敢于否认他们的存在。一到危急时刻,一到生死关头,他们中总有人站出来,选择用铁和血来捍卫信仰,选择我们警察这个职业最高的荣耀:慷慨赴死,平安天下!我命令你们,打起精神来,笑着为你们的师父送行!”

这个命令适得其反,话音落时,却有呜咽声起。高局控制不住场面了,他加快步幅向特护病房走来,人群分开时,看到了呜咽声起的地方,却是几位便装的年轻人,当先一位泪流满面,向着领导组一行冲上来,目标是其中一人,是贺炯,被那人提着领子揪起来,雷霆乍惊的一句:“贺炯,你个王八蛋!”

一众人被惊到了拦都来不及拦,是邢猛志,他像仇敌相向一般摇着贺炯,咬牙切齿骂着:“你明知道师父是肝癌,每次还给他送酒;明知道他是肝癌,还让他回来上班;明明知道他身体都快垮了,还让他上案子……你还有人性吗?师父是累死的……是活活累死的,你个浑蛋王八蛋……师父快不行了还瞒着我们……”

“放开放开。”聂敬辉拽着。 “快放开,猛子。”程长峰劝着。

几乎掐住贺炯的邢猛志边擦泪,边质问,指头戳着贺炯的脸。而贺炯像一截木头一样,麻木地任凭摆布。邢猛志情绪稍缓,他才难堪憋了句:“是师父不让告诉你的,其实我也想扇自己几个耳光,你打吧,下手重点。”

扬起手来的邢猛志却扇不下去了。程长峰掰开他的手,想作势训几句,却也开不了口。这尴尬的场景总算被又来的一句话打断了,华岩松从特护病房伸出头来,紧张说了句:“贺叔,我爸睁开眼了。”

啊?!

高局一行惊得奔了上去,一行人挤进了病房,后面还往里推搡,却被市局看护的警员拦下了。别人守规矩,就甭指望已经乱了方寸的邢猛志还守,他急得又一把揪那警察,抓捕一般的动作把人往地上扔。这下可惹麻烦了,程长峰回头不客气一指吼着:“把他摁住,关禁闭。”命令一来,又有好几位警察扑上去,把邢猛志摁住,那边武燕也往进溜,也被拦下了。

是熟人,禁毒大队长周景万和马汉卫几人,堵着武燕,架着邢猛志,连邢猛志嘴都捂上了,一个说着“越来越野了,市局保卫处的也敢上手打”,另一个说着“不管你,连支队长也敢打是不是”。

几人架着乱踢乱蹬的邢猛志离开现场了,武燕追着去了,拽着让放开,任明星、丁灿上去帮武燕,乔蓉和席双虎尴尬得不知道该帮谁。一群昔日不打不成交的搭档,今儿可真快打起来了。

房间里,华启凤慢慢地睁开了眼,面庞消瘦、眼眶深陷,因为肝部腹水的原因,肚子隆得奇大,整个人已经脱了相。儿子拉着他的手,僵硬,几乎没有温度了,他压抑着悲伤小声说着:“爸,贺叔他们看您来了。”

嘴唇翕合着,却发不出声音。

贺炯凑上来说:“师父,还认识我吗?”

轻轻啊了一声,高局凑上来说:“老华,我老高,来看你啦。”

没有反应,意识在消散,眼神有点滞。程长峰、聂敬辉等次第上来问候,都没有什么反应,偶尔微弱地啊啊一声,发滞的眼神里似乎有点失望。

“似乎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孙子来了吗?”高局问贺炯。贺炯问华岩松,华岩松说见过了。似乎什么地方差了,众人眼神互相征询着,却无从去了解这位师父弥留之际的心愿。

突然间,华岩松喊了声:“贺叔,我爸手指在动。”

他摊了开被子一角,看到了华启凤瘦骨嶙峋的手,一根手指在儿子的手心画着,画着,一个弧形,拐了几拐,而再看面部时,眼睛睁得更大了。

“我知道了。”聂敬辉脱口而出。

“弹弓。”贺炯同一刻明白了,他附身问:“师父,你是想见猛子?”

华启凤眼睛眨了一眨,表情似乎放松了一点,像欣慰。

几乎同时在喊:“猛子,猛子进来……邢猛志。”

“猛子,谁是猛子?”

“猛子……是邢猛志。”

两行人迅速传下去。在安全出口的楼梯上,正和周景万踢打的邢猛志被放开了,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奔回来的。武燕紧随其后,两人奔到了华启凤的病床前。一看这个样子,邢猛志忍不住号啕大哭一声,直哭喊着:“师父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病着,是我害了你,我不该拉着你上案子。”

“别哭了,师父是不是有什么事交代你。”聂敬辉提醒着。

邢猛志抹了把泪,拉着师父的手,看得更真切时,才发现彪悍的师父已经油尽灯枯了,连说话都成了奢望。他艰难地翕合着嘴唇,却再也发不出声音,可眼神却依然执着,直勾勾地看着他。

“师父,师父……我们抓到郭三枪了,我和燕子、双虎亲手抓到的,活的。已经审下来了,3·28凶杀制枪案一百多嫌疑人无一漏网。”邢猛志道。

华启凤眼睛眨了一下,似乎又放松了点,他的眼神是欣慰,是喜悦,甚至是骄傲,那么和蔼地看着邢猛志。

邢猛志抹着泪道:“师父,我知道您老想把我拴住,怕我这性格和脾气离开警察队伍学坏了,我听您的,我不会走的,我也走不了。经历了这些,谁能放得下这么多生死与共的兄弟和战友啊?我可不想后悔一辈子。”

华启凤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另一只手努力想抬起来,却失败了。邢猛志轻轻拉着他的另一只手,同样冰凉,已经感受不到哪怕一点生命的温度,可眼睛还睁着,那么留恋地看着这个即将离开的人世间,留恋地看着即将告别的亲人和朋友。

蓦地,邢猛志想起了最重要的一件事,他凑近了,轻声地,泪流满面却带着微笑地和师父说着:“师父,我知道您的心愿,您说过这辈子最对不起的是老伴,没有和她好好过日子;还有您那位牺牲的战友,他牺牲时还没结婚,一直孤苦伶仃的。既然生前无法分身,那死后一定要分葬,一半骨灰陪老伴,一半陪您那位牺牲的战友,我一定给您办到,一定经常去看你们,我们都去……”

蓦然间全场泣不成声,而病**的华启凤却是心愿已了,闭上了眼不再执着。邢猛志感觉到手一沉,再看师父时,他已安详地微笑着,像睡着了。过了很久,邢猛志木然地、机械地给师父整理好被子,捋平了枕巾,扶正了头部,仔细地看着师父庄重的遗容,然后和护士、和家属一起推着床,慢慢地往外走。

沿着所有警察的举手敬礼往外走,满是身影,却寂然无声的走廊里,那些保持着敬礼姿势的警察脸上的泪迹无声在淌。没有人能逃脱死亡的宿命,可总有不屈从宿命的人,会自己选择死亡的方式,会选择带着尊严和微笑离开。就像师父这个样子,彪悍地、轰轰烈烈地作为警察死去,而不是老死于默默无闻和被人遗忘。

邢猛志心里如是想着,他清楚,这是一个男人、一个警察最好的归宿;他知道,这是师父的选择,死得其所;他也知道师父是含笑而逝、求仁得仁。可他依然压抑不住心里涌起来的愤懑、悲伤、痛苦,还有深深的无奈,就像多年前送走父亲时那样,他泪如泉涌、他撕心裂肺、他步履艰难,他一步一步推着这位和父亲一样的长者,一起走完……

师父在人世间的最后一段路。

相逢未约

晨曦微露的时候,一辆越野警车缓缓驶进杨家峪高速路入口,在靠近检查站的位置停了下来。

车窗缓缓而下,清新的空气涌进来,车厢里烟味被冲淡了许多。后座的宋玉河有点迷糊,昨晚忙了一夜,布置会场、安排后事、订制殡葬用品等一大堆事,天快亮了,贺炯和程长峰这两位治丧委员却带着他溜到了这儿。

“高速路入口七八个,你怎么知道他会从这儿走?”程长峰莫名其妙来一句。

贺炯看着倒视镜,回答道:“因为他们第一次离开省城去沁山,就是从这儿走的。”

“以猛子他们和老华的感情,不可能缺席师父的追悼会啊。你怎么知道他们会走?”程长峰道。

“华师父没有参加过谁的追悼会,甚至包括他的搭档池兵山烈士的追悼会。不过你可能不知道,在爆炸现场池兵山的遗体被炸成了很多块,是华师父一块一块捡回来的。虽然他没有参加追悼会,可之后这几十年,每到那一天,他总是提着酒,到坟前和战友喝一场,有时候醉了就睡在那儿。”贺炯轻声说着,听得宋玉河一下子没有困意了。

程长峰问着:“这是答案?”

“从这里可以衍生出答案,正确答案是:猛子和华师父是同一类人,他会执着于案子,执着于抓到罪犯,而不是和其他人一起哭鼻子。”贺炯道。

宋玉河惊讶地插了句:“你不会是说,他要去云城吧?”

“贺支还就这么个意思,我也有点不信……不过这小子可真够野啊,一辅警都敢揪着支队长下手,呵呵。”程长峰笑着道。贺炯有点尴尬,唉声叹气道:“他要扇我几个耳光,没准我心里还好受点,师父这事啊,我都嫌弃我自己了。明知道他有肝病,明知道他支撑不了几年,可还是不忍心把他赶回家……”

“不怨你,这事没有正确的解决方式,不管你怎么做,都是错的。”程长峰道。宋玉河附和了一句提醒着:“换个角度,不管怎么做,也可以说都是对的。如果有一天让我选择,我要能像师父这样就好了。”

“呵呵,把你能的。你能放得下老婆孩子?说不定还有孙子。师父情况特殊啊,如果真是身体无恙,没准他也会选择天伦之乐的。造化弄人啊,绝症、绝望,反而造就和成就了师父。”贺炯道。

“这是中肯的评价。”程长峰道,小声提醒着:“这话就在车里说说啊,我当没听见。”

宋玉河讪笑了笑,看看时间,提醒道:“总队长,要不您两位眯会儿吧,我盯着。老贺你确定是往这方向走就成。”

“为这事,我和总队长打了个赌,你希望谁赢?”贺炯不答反问,回头看老搭档。宋玉河同情地看着脸色晦暗、累得两个黑眼圈的贺支队长,笑笑道:“不管谁赢都会是一个缺憾,如果他没去,可能更近人情一点。如果他去了,就显得我们太不近人情了,华师父尚未入土,案子就压上来,啧……”

“恰恰我们俩都希望自己输。”程长峰道,他给贺炯点上一支烟,悠悠道:“我判断他会留下处理师父的后事,其实我希望他上案子。只有不近人情的人,才更适合警察这个职业,因为有时候公平和正义是需要排除感情因素的。老贺判断他们会上案子,其实他希望猛子留下来,因为只有重感情,才能当好警察这个角色。从另一个角度讲,假如是公平和正义的原因把警察变成冷冰冰的执法机器,那之于警察个人,也是一个悲剧。”

宋玉河想了想,摇头道:“这岂不是太矛盾了?打赌,又都希望对方赢?”

“我们警察不就是个矛盾共同体吗?信仰有多坚定,质疑就有多汹涌;荣誉有多耀眼,谴责就有多恶毒。”程长峰道。

“确实很矛盾。我赢了,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们来了。”贺炯看着倒视镜里,一辆商务车缓缓驶近,那正是昨晚派出去的车辆,是总队给配的。

三人不约而同跳下车。那边开车的是武燕,缓缓驶近车尾停了下来,从驾驶的位置出来,向三人敬礼,没有说话,眼睛红红的。次第下来了丁灿、任明星、邢猛志、席双虎、乔蓉,这个拼凑的小组重装上阵,却像残兵败将一样。还吊着绷带的席双虎敬礼道:“报告总队长、支队长,我们组奉命赶赴云城,对3·28大案进行补充侦查。”

“去吧,家里事不用操心,如果脱逃一两个嫌疑人,华师父又要吹胡子瞪眼了。”程长峰道,勉力地堆着笑容。席双虎得令,礼毕,程长峰给席双虎使着眼色,把席双虎和乔蓉叫过来,乔蓉又向任明星勾勾手指,任明星聪明了,拉着丁灿躲在一边,连武燕也晓得哪儿不对劲了,躲着去和宋玉河说话。

于是威名赫赫的支队长,又一次和邢猛志面对面了,憔悴、忧虑、苦痛、难堪,都写在这张黑脸上,连那双眼睛也失神了,不再像平素里那么犀利。此时再瞪邢猛志效果相反了,邢猛志嘴角歪歪,撩起了一丝疲惫的微笑,毫无歉意,像为昨晚的事谑笑。贺炯上前,表情佯怒,握着拳头,样子很猛,可落手却轻轻地捶在邢猛志的胸前,尴尬地说了句:“你小子真不给面子,当着那么多人,揪我领子?我好歹也是个支队长啊。”

“你希望我道个歉?还是让我去把案子办完,给你找回面子?”邢猛志问。

贺炯一笑道:“又扯了吧?办案子就为了我的面子?”

“你是支队长,你的面子就代表麾下全体警察的面子,有什么不对吗?与其在这儿大家一起伤心,倒不如一块儿出去找点刺激。”邢猛志道。

“那可是你师父的追悼会,你确定要缺席?”贺炯问。

“要能把人追回来,我就不算缺席,相比他彪悍的一生,再华丽的悼词也过于苍白了。他是警察,我也是,我们更擅长的是追捕,而不是追悼……其实他和你、和我一样,都是死要面子,肯定不愿意最亲近的人,只记住他现在的样子,你觉得呢?”邢猛志反问。

贺炯笑笑,点点头,摆摆手:“去吧,省得留在这儿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实在不像个样子。”

“说谁呢?你不也是吗?”邢猛志对转身而走的贺炯道。

“聒噪……滚蛋!”贺炯头也不回,给了最后一个命令词。

简短的送行结束,没有悲伤。或许正如所有人熟知的,警察是天生的伪装者,这些善于伪装的警察,把悲伤严严实实地隐藏起来了……

地点:未知。

时间:未知。

人物:未知。

所有要素的未知是因为,这是一个封闭的空间,无从知道时间和地点。**躺着一个人,露着修长的**和玉臂,只能看得出是个女人,脸上缠着绷带,亦无法分辨是何许人。但即便如此,仅身体和身材,都有勾人犯罪的魅力。

她穿着一身酒红色的丝质睡衣,像一朵怒放的玫瑰……肤色的雪白和衣色的鲜红对比鲜明,仿佛是刻意为**而摆的造型。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面貌不可辨,绷带缠绕的脸部只能看到露着的两只眼睛,她通过那双美目,看着面前的平板电脑,那是与外界的唯一联系方式,她记不清在这里待了多久,或许只是几天,但感觉就像好几年。这种日子很难熬,她开始理解古代女人被打入冷宫是多么残酷的刑罚。

是啊,美人如花,如果一朵娇艳的花儿在无人欣赏的幽闭空间里衰败成残红枯枝,那肯定是世界上最悲惨的故事,几乎可以和一个人老死在高墙铁窗里相提并论。

那衰败的过程好像就在眼前,这种噩梦老是叨扰着她。此刻她看着平板上的新闻,心悸的感受更甚。屏幕上一页是《晋阳市破获特大制贩枪支案》,一页是《晋阳市特大制贩枪支案涉案嫌疑人攀升至186人》,一页是《山大教授卢启明被枪击致死案告破》,剩下还有很多标题不同、内容雷同的页面打开着……她很痛恨那些戴大檐帽的,发布个新闻也遮遮掩掩。嫌疑人都打着马赛克,名字中间一个字都用“某”代替,除了那些缴获的枪支,其他她感兴趣的似乎都找不到全貌。她又一次愤愤地扔了平板,翻了个身,哀叹了一声。

这个趴着的姿势显出她的细腰翘臀,而那双明眸恰好看到了平板上有关卢教授被杀一案的嫌疑人照片,照片上被锁在审讯椅里的嫌疑人,马赛克打得看不到脸,名字是郭某阳。似乎这个信息让她很受触动,莫名地有种特殊的感觉。

对,很特殊!

她经历过的男人自己想不起有多少,但能让她频频想起的并不多,郭向阳算一个。她喜欢那个像野兽一样的男人,喜欢在疯狂中得到快感。甚至在**时,偶尔还会想到这个男人杀过人,那种本应恐惧的事让她异样兴奋。

她蜷曲着玉体,手伸向了私处,扭曲着、呻吟着,似乎在回味两人欢好的那种感觉。她遇到过很多精明的男人,只有这个最傻,傻到被她勾引上床,傻到给她办事,傻到送她逃跑还替她打掩护,傻到现在被警察抓了,肯定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可她却很怀念这个傻瓜,这个总能让她上攀到**的男人,甚至没有他,自己癔想中的爱侣就是他。说不清是爱,还是喜欢**的那种感觉,幽闭的空间里想起这些事,总能让她像此时一样,想通过**宣泄一下。

这时候,门铃响了,她惊得绮念全无,点着平板电脑连接门口的摄像头。看清门口来人时,她立刻扔下了平板,站起来,趿拉着拖鞋,边整着衣服边上前拉开了门。

门外一中年男,她拉着让人赶紧进来,问道:“医生,我感觉脸上有点痒。”

“那是正常反应,家里有人吗?”提着手提箱的中年男四下打量着房间,随口回答道。

“为什么这么问?可能有人吗?”她警惕道。

气氛很诡异,事实上她知道医生姓甚名谁,而医生却不知道她是何人,不过这并不妨碍医生给她提供服务,前提是给足够的费用。就像小门诊打胎、私底下治疗性病一样,有些人是需要用钱藏住隐私的。

“医生,钱我准备好了,该到检验你手艺的时候了。如果不够满意,我会拒绝付钱的。”她坐到了沙发上,扬着缠着绷带的脸。

“放心吧,保证你亲妈都认不出你来。提醒一句啊,我们是通过中间人认识的,你叫什么干什么的我没兴趣,你变成了什么样子我也不会记住。我是什么样子希望你也忘记,今天我就会离开这座城市,只当根本没来过,同意吗?”医生悠悠地道,打开了箱子,箱子里赫然是手术刀具和大大小小的药盒子。

她点头道:“放心吧,我们都怕见光,这点上有共识。”

“好,那我就开始了。”医生剪了绷带,一层一层,一层一层,慢慢地揭开罩在她脸上的面纱。拿着镜子的她,紧张地看着即将揭开的真相,慢慢地,慢慢地显露出来……

是一张陌生,没有一点熟悉感觉的脸。她不惊讶,反而朝着医生嫣然一笑,款款把茶几下的包拍到了桌子上,这是最直接的评价:很满意。

“这张脸是隆鼻、线雕、自体脂肪填充同时做的。特别是线雕,蛋白线埋到皮肤组织里能起到拉紧、塑形的目的,要整多美不容易,但要整成陌生人,那太容易了。唯一的缺陷是,时间太短,术后会有一些肿痛、发痒的情况。问题不大,消炎药给你开好了,就这些,按时服用,那……就这样了?”医生且说且收拾着工具,把药瓶放在了茶几上,即便在说话的时候,也刻意地不去看她一眼。

“谢谢,慢走。”她起身,把医生送出门。关上门时,又掩饰不住地兴奋,多看了镜子里的自己几眼。

自己……成了陌生人,彻头彻尾的陌生人,她转身翻着自己的东西,找出了旧手机里的照片、身份证照片,仔细比对。一点也看不出相似的端倪。

完美,一个完美的陌生人。这让她兴奋到几乎尖叫起来。

证件上是个美女,名字叫:司令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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