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渊这一生人,最讨厌仗势欺人的朝廷鹰犬。可这会儿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又是这兵将看守城门,奉行本分,若有问询,也是理所当然。便叫他一时脸上堆起笑容,好言对那兵丁说道:“大老爷高高在上,小子斗胆启禀一番。好叫大老爷得知:我原是百里外汾河边的良善村民,全因我老娘痼疾缠身,近日里愈发不好,才叫我心中焦急非常,赶三天路进城来,问个靠得住的大夫,救我老娘一命,不叫我成了孤家寡人。”
他这一番话语,乃是沿路就编排演练过的,是为着避免汾州主城的官民人等都被阿难陀蛊惑,与他沆瀣一气,禁止武林中人进入而准备的谎话;至于说老娘生病,要寻良医的说辞,便是在那一日山村母子二人身上得了灵感,只觉得母子血浓于水,这等情感最是真切,也最容易勾动他人的情感共鸣,几经加工之后,才有了这一套说辞话语。
那兵丁手持长枪横在灵渊身前,听他说这般话语却毫不动容,只冷冷看着灵渊额眼睛,冷声道:“好,是个孝子!既然是个孝子,便是良善之人。我倒是要问你,你腰间那一柄违禁的兵刃,是从何而来?”
灵渊闻言一愣,伸手便摸到了腰间的青龙木剑,顿时暗叫不好。实在是自己这两日昼夜奔波,餐风露宿而有了纰漏,未能将此剑藏得妥当,才难怪守城门的兵丁要拦下自己。
他自是机变百出,自持腰间宝剑原非金铁之物,非要说起来其实不是违禁的兵器,说成是小孩子的玩具也未尝不可,便也硬着头皮将其解下,双手碰到那兵丁面前,脸上做出惶恐神色,嘴里都故意磕磕绊绊,道:“青天大老爷哩!我这……我这是假把式呢!小子是乡下庄稼把事,只听闻这百里地间有胡匪马贼,就……就想着拿一把木剑装样子,保全自己罢了!大老爷明鉴,大老爷明鉴啦!”
说着话,灵渊竟真的双膝跪倒,对那兵丁叩头不止。平日里除了天地父母,谁也不拜的他,这会儿真是豁得出去,也才是姜映明口中的“机变百出”来由,说难听了就是“没皮没脸”,最是舍得去脸面,为目的不择手段的,什么话都说得出口,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那兵丁自不管他,单手夺了青龙木剑在手,一把便握紧剑柄,用力将其抽出,顿时就举得口鼻中一阵异象弥漫,又看那木剑沉重非常,雕工精细,便喝道:“你这小子,还不如实说来!这木剑材质非凡,做工精美,哪里是你个泥腿子能弄到手的?你这会儿实话实说,还能得个收监待审;若要是虚言哄骗,只怕顷刻间就有性命之忧!”
灵渊闻言,吓得浑身一个哆嗦,不是怕这兵丁,是怕他身背后整个汾州城的势力。一时呐呐,正想着如何出言糊弄,灵渊不经意间抬头,便见那兵丁双手托着宝剑,一只手食指和中指却是并在一起,不断朝里弯曲,做一个勾人的姿势,全因着视线角度,只有自己才能看清。
心念一转,灵渊便是恍然,连忙满脸堆笑,高声喊道:“我的青天大老爷呐!我哪晓得村头张木匠这样坑我!祈请大老爷容我上前禀明细情,可别把我过堂受刑哟!”
那兵丁见他这般,便也晓得他着实知道礼数,低声喊他上前。就见灵渊神情一变,转作狡猾市侩模样,整个人顿时猥琐不少,只摸着胸口,附耳对那兵丁说道:“上排琴爨亮了!下排琴簧点清。原在线上,摸蛇儿在手,还没脱青,便给卯喽。虽半开眼的,闻瓢把子讲,上排琴相家,少不得海了供!只求卖鸡,自有海海的枸迷杵,牙淋山也少不得。”
说着话,灵渊自从胸襟里摸了一块碎银,暗暗塞进兵丁手里,随即伸手去接那刀,便是轻松如意过手,当即喜笑颜开,又听那兵丁低声道:“化锅的麻眼子,倒也知场面。非是老子逼你柳琴,你这水做活,也入不得法眼!识相的快滚进去,别叫老子受了坠!”
灵渊连忙赔笑,又是摸了一小把铜子塞进那兵丁腰里,随即弓腰回望,一脸猥琐地进了城,再不受任何刁难,连进城的银钱都逃过了。
这要是玉书在场,只怕要被这两人的话语说得五迷三道,不明就里,难免发问,也自然要坏事的。其实灵渊与兵丁说的,原是江湖上的黑道话语,便是他对兵丁说“兄长是内行人,我也识时务。我是黑道中人,偷了这兵器,尚不曾出手,就被你截下。我不太懂规矩,但行里老大说,你们都是同路之人,少不了银钱贿赂!只要你让我进城,我就会好好孝敬,饮酒喝茶都算不得什么”;而那兵丁听灵渊会讲黑话唇典,也就网开一面,回他的意思是“你这油嘴滑舌的叫花子,也算识时务。并不是我要跟你分赃,你这小钱我还看不上。”
这等江湖道上的黑话,原是为了避开老百姓的耳目所创;三教九流一百零八行里,只在下九流中流传,隐秘非常,自有玄妙,非是内行人难得真意,自也听不明白。灵渊是混迹高平城时,学会的这一嘴黑话,这会子便是派上了用场;这要是换了玉书在此,便是姜映明还没有教他这些。那兵丁一听他说还有个瓢把子,就觉得自己不能招惹,又是得了银钱,便也放灵渊过去,不再为难。
这也是灵渊经验丰富,心思巧妙的好处。却是他先给兵丁碎银,表明了自己的心意;后又摸出铜子,展示自己再无油水,才得以脱身,幸免于难。此番他不单不受为难,还叫这事儿不会外泄,纵是官府与阿难陀勾结,这兵丁也不会傻到自己去自首上报,自寻麻烦,便是闷声发财,收了贿赂了账,放了灵渊进城。
当然,灵渊这话倒也没说错:如今江湖里最大的总瓢把子,便是华存山庄的绝世高人姜映明;他自是朝中人物字号,言出法随,倒也真是这兵丁惹不起的。
穿过城门洞一进了城,灵渊心里就是彻底踏实了。这汾州主城就不是高平城那样的小地方,而是真切的一洲首要所在,其下治有西河、孝义、介休、平遥和灵石五县,凡几十万人口,虽不能与洛阳、长安和开封府相比,倒也着实繁华广大,熙熙攘攘,很是热闹。
因着汾州靠近镔铁之国和邦泥定夏,便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商贸往来要地,走在街上时常能看见来自天南地北五河四海的各色人等,就着实是叫灵渊开了眼界,一时只觉得一对招子全不够用,恨不得多长几只眼睛才好。
他两日前就失了马匹,这两日都是运功飞奔,餐风露宿的,无暇梳洗,这会儿已经是十分邋遢,才有方才在城门前假扮土贼蒙混过关的场景。就这副尊容,都还是他练得上乘内功在身,已经有些寒暑不侵的本事;否则两天下来,汗水淋漓,只怕整个人都要馊了,便真跟个叫花子差不多。
因着各地人来人往,这汾州城里的客栈和住家便是很多,寻常不用刻意去找,单走在路上就会有掮客察言观色,上前来说讲生意。几乎没费什么功夫,灵渊便顺利租到了一处不大不小的幽静小院,整整三个月的租期,也没有用了一吊大钱,称得上合算。
这小院就要比客栈舒服得多,原是专门隔出来租给往来客商住的。一进门一屋一院,都归灵渊一人所有,出门去就能喊得招呼着几个小院的仆役过来,很是方便。灵渊看了地点,觉得满意,当即会钞,又喊了小厮来,给下几个铜子,烦劳他准备热水给自己洗漱。
忙活一通之后,他便也周身清爽,又是换上方才在街上随便卖的衣袍,头上包起纶巾,木剑舍了剑鞘挂在腰际,一时间便成了个读书游学的公子哥儿模样,便再不怕人盘查,纵是先前那城门官见了他,只怕也认不出来。
洁静了身躯,灵渊便是一阵轻松,也不晓得要从哪里着手去寻闻阿难陀的下落,便晃晃悠悠出了门,寻银号兑了二十两纹银出来,东市西市逛了两圈,对着玉颜亲手写的那张笺子,林林总总买了小半牛车东西。这一应脂粉丝巾之类,直教人以为他是做闺房生意的。到此时他才松了口气,寻了走南闯北靠得住的镖局,藏了一封书信在内,搭着别人的货物一道,将这批东西送往了高平城。
弄完了这些,天色便已经是靠晚,灵渊也没在街上再溜达,而是回了小院,招来仆役,给下银钱,问道:“我是来此游学增长见识的,初来乍到,应该与地方神祈拜会一番。却不知这附近有那些有灵有应的庙宇,还请小哥指点我一番。”
那仆役早看出灵渊出手大方,这会儿得了钱便也口若悬河,道:“公子心念虔诚,自然处处都是有灵有应的。我们汾州处三国交汇之处,便是佛道同流,神祈无数。远的不说,就说我们这里往南去,便是供奉着本地城隍老爷与土地公公,消灾解难,保地面平安最灵;若是公子尊崇释家,那便往西去便能见大感应寺,供奉诸佛菩萨,便是慈悲;而道家三清祖师,则是在东山庇佑苍生,也有观宇;往北去便能见着胡商们聚集的祆教圣地;若要是公子想看点新鲜的,我也能给您请几位有德行的老萨满来,就要看公子的心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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