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静室中自得开解

没有享不了的福,也没有受不了的罪。被捆缚在地牢中两日之后,灵渊也从最开始的震惊中恢复过来,逐渐接受了泥丸子给他瞧见的东西,也着实审视了自己的内心。倒是这地牢着实安静,寻常无人打搅,除了油灯燃烧的毕剥声外,就再没有任何声音能穿透进来。

绳捆索绑,手脚砸铐,灵渊便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无处可逃,无人倾诉。在这种环境下,除了思考,他再没有什么事情可做;思考之后,倒也真就有不少体会和心得。他原本不是个爱钻牛角尖的人,也从没有什么太消极的想法,正应了一句老百姓的话,才是“没有过不去的坎”,越是走到了山穷水尽,就越是接近了柳暗花明。

到得这会儿,他倒也已经想开,笃定自己和萧虚庭无甚关系,挺多是两人共用了一具皮囊,却有着不同的思想和记忆。他先前得知天人师有醍醐灌顶的手段,着实做出了一番思考;到这会儿落在自己身上,那思考的成果就有了效用。这会儿他只当自己被萧虚庭灌顶,脑海里有着萧虚庭的记忆,却也向天人师那些徒弟一样,一来不能窥视这记忆内容,二来也不受这记忆左右。天人师还活着,还能时不时附身在徒弟身上;萧虚庭却是早死了,这十几年从不曾作祟。

从这个角度来想,灵渊便能够稍稍有些安慰,才是自己并不是萧虚庭的替代品,也不是他的转世投胎一类,自己就是自己,与他毫无关系。佛云“见心明性”,他这会儿便是被逼着见心明性,被逼着逐渐明晰了自我,也被逼着与萧虚庭做出了切割。若是不能走出这一步,以他跟萧虚庭着实矛盾的性格,便叫他难以维系自身的存在,活着就没有了意义,境况就着实危险。

两天来,除却每日有个天聋地哑的老仆送来一顿饭菜,填鸭般塞着喂他吃完,就再没有别人踏足这地牢之中,姜映明和泥丸子都不见了身影。灵渊乐得瞧不见他俩,瞧见了心里也是厌烦;这会儿虽是处境艰难,后背上的跗骨钉也越来越痛,可至少他性命还在,就还有逃出生天的可能。

三寸气在千般用,这会儿他的确已经失去了武功,与常人没什么两样,要想靠自己逃走,几乎是难如登天一般。然而他不行,自有人行;才是“人不该死,五行有救”“气数不绝,自有贵人相助”。也不用等什么机缘巧合,也不用等上天派来贵人,当今天下如果有十个顶尖高手,眼目前就有三个着急要救他出来。

晓得姜映明并没有拿住天人师,否则也不必来逼问自己武功;灵渊就知道用不了多久,天人师或虚皇就会赶来解救;搞不好惊动了萧太后,无生老母便会再一次降临在华存山庄,四十年前薛岳修遭遇的横祸,又会再一次落在姜映明的头上。特别是晓得自己这副皮囊,原属修罗神萧虚庭所有,灵渊的信心就愈发坚定,只盼着能多拖几天,拖到这几位高人从天南地北赶来。

只可惜他算计得好,泥丸子和姜映明也是不傻,自能考虑到这一层,才在第三天头上,耳听得地牢门响,泥丸子孤身一人前来,站在了灵渊的面前。

叹一声“时也运也”,灵渊瞧泥丸子直如瞧阎王一般,才道:“两日不见,我以为你们将我忘了。你原是救人活命的神医,黄泉阎罗的大敌,怎地我见了你直如见鬼,更情愿瞧见阎王老子?”

泥丸子听他说话,似乎并没有颓废和迷惘,反倒是精神十分振作,脑筋也一如寻常的灵光,才没急着有所举动,奇道:“不愧是修罗神,这么大的事情也能视作等闲。瞧你这样子,似乎是想通了,就不晓得是人之将死,还是抱有别的幻想?难得,难得……你若不是修罗神一转,咱俩或许真能做个朋友……”

轻笑一声,灵渊只不以为意,道:“没有假如。即便没有这一层关隘,我也不屑与背叛师门,人面兽心的东西来往。你来瞧我那跗骨钉的伤口?快些瞧了,瞧完快滚,少在我眼前晃悠,叫我看着心烦!”

泥丸子冷笑一声,也不与他斗嘴,当即迈步上前,一把扯去他的衣袍,只按着他的后颈,逼他露出脊椎,仔细瞧了两眼,又伸手去按那跗骨钉,直叫灵渊一疼一个激灵,才听他道:“我不晓得你是通透,还是蠢笨。老夫若有选择,自不愿背负这叛师的骂名;即便他虚皇是海外魔道,我也要感念传道之恩……不得了……你这伤口长势喜人,跗骨钉几乎要与皮肉溶在一处,看样子再有一两日光景,就能从你脑中,挖出那些武经来了……”

说着话,泥丸子故意在他脊柱正中的那根跗骨钉上一按,直叫灵渊觉得一股说不清是冷还是热,是酥还是麻,是胀还是痛的感觉从后背辐射全身,让他的手脚都忍不住一阵抽搐,难以自持,才听泥丸子继续道:“当年屠灭桃源乡,我因劝阻不力,就遭了太后嫌弃;好容易捡得一条性命,便又被虚皇推入火坑,叫我留在姜映明身旁卧底;数月前我出门游历,偶见了罗千子鬼鬼祟祟在高平城晃**,只恨他给我多添麻烦,才摄住了他的心神逼问一番……”

说到这儿,泥丸子也是忍不住浑身一哆嗦,自往回走两步,捡了地上的衣袍丢在灵渊身上,才道:“萧太后疯啦,疯得厉害!虚皇和天人师也疯了,疯得无药可救!多亏我这些年不在虚皇身边,寻常不受他魔音贯耳,才不像罗千子那般鬼迷心窍,多少还有正常人的思想,才晓得他们疯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不同的人其实可以用不同的法子,划分在不同的阵营中。只是结党之时,寻常都是人与人斗;唯有萧太后这次,乃是要以人搏天,与天下苍生作对,便逼得我不敢苟同。老实说,现在活着的所有人,都已经是萧太后的敌人;老婆子疯得要与所有人为敌,我哪能再与她为伍?”

这话听着新鲜,灵渊便一时沉默不言。要说萧太后疯了,其实他之前就有些感觉,才是那一艘深藏地底的大船,本不是正常人会去铸造。可即便老太后劳民伤财,就要铸造一艘没用的大船,也不过是与那些工匠为难,哪能说到与天下苍生为敌?难不成她打算把所有人都抓住,让大家都去造船?她要有那本事,为何不直接举霞飞升,徒留在污浊人世作甚?

泥丸子见灵渊不答,原以为他不想跟自己说话;可一瞧他脸上的表情,满满是疑惑和思考,才叫他微微一愣,脱口道:“你也晓得那渡世法船?”

此言一出,真叫灵渊一个激灵,手脚间的铁链子哗啦作响,才猛抬头瞧向泥丸子,怪道:“什么叫我也晓得?我原是亲眼瞧见!那大船虽是宏伟,可谓天工,却是劳民伤财,害人不浅,无甚用处,白浪费民脂民膏。若你说这大船之事,萧太后的确有些神志不清。”

这番话说得很是寻常,也没有什么太深的意思,泥丸子却是听得双目圆睁,两眼瞪大如铜铃一样,几乎能与他师弟英玄子媲美,才显出他的难以置信。瞧他这副模样,灵渊也是心底发毛,暗想自己是否说了什么怪话,把这位神医大夫也吓疯了?

就只瞧着泥丸子瞠目结舌半天,忽然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一扫脸上的惊讶,只露出急切神情,道:“你不晓得那渡世法船之用,只当是无用之物?萧太后没跟你说过这事儿?”

灵渊一头雾水,暗道最近不知怎么了,所有人都有些神神叨叨的,说起来没一个正常人,才是命不好撞上了他们。不过从理性上来讲,他也实在不觉得萧太后像是昏聩发疯的样子,才瞧她那一日决断僧尼之事,着实清醒过人,便想着那渡世法船,难道真有什么妙用?

一念至此,他便也摇头道:“那船永世不得入海,又不可能陆行。若以人力驱之,只怕要上万人同心协力,才能驱动。除非它能凌空飞起,翱翔天际,否则就是一块偌大的废铁而已,又有何用?”

泥丸子瞧他果然不知,心中便有些惊疑不定,才试探道:“无生老母号称神上之神,天地开辟时往人间投下九十二亿元灵。青阳过,红阳尽,当世白阳之期,三元已满,老母降世临凡,打造渡世法船,将普天下九十二亿元灵渡回天界,永享仙福。你不知道?”

灵渊虽然一早就接触过有关无生老母的信仰,可一直将其当作邪教便不曾上心;萧太后自称为无生老母降世,在灵渊面前也真不曾说起过这些,才叫他对此一无所知,听泥丸子说起才稍稍有些了解,才晓得其中竟有这种说法,知道那渡世法船原来是信仰的一部分。

只是他还是不懂,即便渡世法船是邪教信仰的一部分,萧太后也没必要非要将其打造出来。除非老太太真成了神仙,能驱动法船,否则以她现在的血肉之躯,那船却是谁也渡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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