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何去又何从,公侯庶女,五度言情
寒冷的风呼啸而过,卷起一片尘沙,灰头土脸的流民三三两两携家带口往南而去,他们已经跋涉了两天,虽然脚力不快,但此处离玉京已遥遥百里,狄族的阴影暂时减退,使得他们暂时有时间喘口气,平复一下像满弦一样紧绷的心绪。
玉京已经享受了近百年繁华,这样一个盛世都城居然就这么仓皇间毁于一旦,任谁都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城破得实在太突然,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玉京素来就是以城墙坚固著称,有些不如它高大的城池都能被围数月而仍然坚守,却不知为何这国都反而不如。
但亲眼所见的事实让人们无法自欺欺人,皇城里那犹如惊天重雷般的爆炸,还有那通天的烈火,都彻底焚尽了人们心目中的最后一丝幻想。皇帝已经自尽谢国的事犹如卷残云的风,迅速在流民中席卷而过,对于这样的君王,人们在悲壮的同时,更多的是茫然和绝望。一个国家,国都没了,君王没了,不就是亡国了么?即便有平王临阵即位的消息,但这对于人们崩溃消沉的心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于事无补。
但无论内心多么无望,命还在,家人还在,就得挣扎着活下去,死亡的阴影还在笼罩,没有人知道狄军会不会再南下,会不会就此占领整个盛朝版图,这在以前来说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但连最不可能发生的都已经真切地发生了,还有什么是真的不可能的呢?他们不敢想,更不能想。于是只能逃避地麻木自己的思想,用最卑微的渴求,最渺茫的信念继续走下去。
可是上天似乎并没有垂怜这些遭遇不幸的人们,在第二天夜晚,忽如其来的北风夹着春寒的雪,簌簌下了一夜,天寒地冻,附近村庄的人早闻风而逃了许多,只剩下少数走不动的老弱守在家园,食物短缺,流民们纵有金钱也换不到粮食,更何况他们匆匆离家,随身携带的钱财并不多,饥寒交迫下,又没有足够的地方避寒,只能砍了树木取暖,但即便是树木,对于人数众多的流民来说也显得稀少,这个夜晚,许多老人和孩子悄无声息倒在了路边,被白雪覆盖。
第三天清晨,初春的朝阳洒下温暖光辉,总算让人们千疮百孔的心稍稍得到一点抚慰,他们彼此扶持着,想要翻过眼前的山,到达下一座城。但也有很多人,身无分文,不被准许入城,他们被饥饿和寒冷所迫,找来锄头和菜刀,开始打劫要入城的富贵人们的车队,若说以前这些贵人们还是自己仰望和臣服的对象,那么现在是什么也顾不得了,那些可以避风雪的华丽马车,和那沉甸甸的辎重,无不是众人垂涎的目标,虽然有许多护卫提着刀剑守护,也阻挡不了被饥饿和寒冷折磨到走投无路而集结在一起的流民们。
当含章站在山腰远眺的时候,发现了不远处的山脚官道上一队正在被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民围攻的车队,这车队七八辆车,都是貌不惊人的普通车马,看上去并不是大富之家,却不知为何也被流民们看上,守卫的仆人们在拼死抵抗,车上的妇孺的尖叫啼哭凄厉可闻。
含章淡漠地看着,她看得出来这二十多个仆从中夹了五六个颇有武艺的人,应该是上过战场打过仗的战士,能得这等人相护的,非富即贵,绝不会如外表所展示的这么不起眼。而他们的战斗力也远胜于这些饥饿虚弱的流民,即便取胜只是迟早的事。她站了一会儿,便要转身往前去,却听得一片杂乱呐喊声由远及近,似有许多人正往这里而来。
含章循声望去,树林里闪动着许多人影,不多时,又一批集结的几十个流民将这车架重重包围,这百多人都绿着眼睛对着马车虎视眈眈,如此一来,力量天平顷刻便往流民一方倾斜,只怕这群车马绝对不是他们的对手。含章微微皱了眉,便听见被包围的人群里传来一个变声期少年愤怒的喊声:“敢动我嫂子和侄子,先从我尸体上过去!”
这声音好生熟悉,袁任?含章一愣,忙仔细看去,果然那些仆人都有几分眼熟,而从掀开的车帘惊恐往外看的半张小脸,依稀便是薛府里明眸纯真的六小姐薛定瑜。
这是薛府的车马。
真是孽缘,含章长长叹了口气,从山腰上疾步而下,她在山上修养将息了两日,体力比先时好了许多,此刻便将明月从腰间抽出,却不出鞘,只用银链为鞭,从人群中劈出一条路,闪躲腾挪间便到了袁任身边。
那倔强的少年提了一把长刀,带领众人迎敌,他正和一个流民头领模样的人拼杀,虽勇猛有力,但临战经验不足,几次进攻都被对方躲开回击,并且对方手上握的不只是什么宝刃,凌厉气势甚是逼人,袁任渐渐落于下风。
眼见那头领一剑就要劈向他腰腹,含章手中银链银色光芒闪过,已经缠上了他的脖子,她就势将匕首抵在他喉管处,沉声大喝:“都给我住手!”
场面突生变故,陡然急转,其余流民皆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被含章制住的流民头目满是脏污的脸上一双明亮尖利的眸子转了转,嘿嘿冷笑道:“别管这小娘们,她的匕首还没出鞘呢,怕是连刀都不敢握得,咱们把这些狗崽子们都宰了,把这些女人都抢回去,占山为王当土匪去!”
眼见周围又有**,含章也不争辩,手上更加用力,刀鞘在他脖子上深深按下,若此刻刀是出鞘状态,这人只怕已经见了佛祖,她冷冰冰道:“如果不信,你可以试试!”明月出鞘必饮血,但这些流民实在情有可原,含章不愿对他们出杀手。
前些日子饱饮了无数鲜血,明月天生的嗜血很容易又被激发了,散出的寒意更甚,几乎就要叫嚣着脱鞘而出,那人只觉得自己脖子上一阵冰寒,喉咙处的血液几乎都要凝结了。他咳嗽两声,忙喝道:“先停住,别动手!”一双眼睛滴溜溜到处转,也不知在算计些什么。
“沈姐姐!”袁任认出含章,他忍不住叫了一声,很是委屈和悲愤。他还只是个少年,这段时候偏经历了太多,让他几乎不及反应,所有疼他的家人都离他而去,还背上了恶名,好容易看见含章,这些埋藏在心底的伤痛忍不住迸发出来。
含章深深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袁任得到鼓励,吸了吸鼻子,仍旧把刀握紧,时刻不敢放松。
“沈?”流民中有人疑惑地盯着含章看了半天,突然叫道:“韩老大,我知道她是谁了,她是沈质沈含章,沈三元帅的孙女!在定阳门杀退狄狗的沈含章!”
此话一出,那些流民们脸色都是一变,目光炯炯都聚集在含章身上。
那韩老大愣了一下,想扭头去看,偏偏脖子动弹不得,他只好背对着含章问道:“你真是沈含章?”
含章手上不动,不置可否。
认出她的那个流民指着她的手,兴奋喊道:“没错,就是她,你看她的右臂就是被狄狗射伤的!”周围人纷纷看去,果然,含章一直都是用左手进攻,右手一直垂在身边,不曾动弹。
这下她的身份确定无疑,韩老大只觉身上突然热血沸腾,却又十分不甘,他直着脖子道:“沈含章,你既然是能杀狄狗的将军,为什么不保家卫国?为什么把他们放进来,害得我们家破人亡?!”
含章手上慢慢松开,银链刷地垂落在地,她垂下眼帘,遮住眼中许多情绪。
不远处一个流民小声道:“我听说沈三元帅已经在和狄狗的对阵中殉国了。”还有另一个人小声补充道:“还有沈将军的父亲薛侯爷和兄长,听说也都在破城后追随皇帝陛下殉国而死。”比之这些家破人亡的流民,她失去的只怕更多。
他们声音虽小,但在这安静的时候却让人人都听得分明,说到薛靖庭和薛崇礼的死讯,其中一辆马车里突然传来女人的哭泣声,已是哭得沙哑粗粝,其余几辆车里也都断断续续抽泣起来,都是年轻女子的声音。
韩老大最不耐烦娘儿们哭,偏这个时候却不敢开口斥责,他瞥了眼车前守着的仆人们,眨了眨眼,小心问道:“这是薛家的马车?”
仆人们红了眼睛,都是一片沉默,袁任咬牙点了点头,只觉得脸上一阵发热,颇有些羞愧。
韩老大哑然无言,良久,哼哼道:“自尽殉国虽然挺无能的,但也不算是孬种,好歹还有一两分血性,你们薛家我韩老大不抢了。”他又转身看向含章,上下打量了她一圈,喊道,“我说沈将军,你也是上过阵杀过敌的,怎么现在狄人攻占了国都你就只顾自己逃命?你敢不敢带我们杀回去和狄族拼命?”周围的流民们也都义愤填膺,纷纷附和。
含章抬头看着他,韩老大对上她清冷目光,只觉喉咙一噎,他眼珠子动了动,含章身上衣衫虽整洁,却打着许多补丁,那补好的破绽处像是被鞭子抽出来的口子,而她脸上的鞭痕,还有从喉咙延伸进衣领的刀伤历历分明,甚至握着匕首而衣袖滑落的手腕处都露出狰狞的伤口,甚至那条右臂还不曾动弹过,这个女子所付出的一切,超过了自己的想象,让这样一个伤痕累累的人上战场,实在是太过分的要求了。韩老大喉结微动,吞了口口水,不再说话。
含章等了片刻,不见他再说什么,便转身要走,流民们自动自发让出一条路来,眼睛紧紧盯在她身上,半是尊敬半是同情。她身后的一辆马车帘刷地被拉开,侯夫人和几个女儿媳妇坐在车内,红肿的眼睛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袁任眼眶一红,想叫住她,张了张嘴还是没有发出声音。
眼见她就要走入山上树林,韩老大突然大叫一声:“等等!”他像只兔子一样蹦了过去,拦住含章,不待她发问,就把手上的剑递了过去:“沈含章,我看你只有一把匕首,没有佩剑佩刀,这是我家传宝剑,送给你。等你养好了伤就去把狄狗赶出我们大盛。”他顿了顿,眼睛发亮地补充道,“沈含章,我叫韩苞,你记住我的名字。”说罢,便把剑强扔到含章怀里,自己转身就跑了,“兄弟们,跟我走!”
流民们应了一声,便做鸟兽散,有许多人咽着口水看了眼薛家车马,摸了摸干瘪的肚子,到底还是选择离开。
“等等!”马车里传来年轻女子的声音,仆人们不解,向她看来。
薛崇礼的妻子二少奶奶脸色惨白吩咐管家道:“薛叔,你把我们带的粮食分一半分给他们,再给他们五十两银子。”薛管家一愣:“一半?”乱世之时粮食贵如金,他们原本就为了避开流民而绕了远路,车马也不多,余下的粮食只够撑三日到下一座城的,若给了流民一半,剩下的粮食必须节衣缩食才行,吃不饱就没有力气,倘或再有什么波折或是再被流民围攻,弄不好就要断送在半路上。
薛定琬立刻反驳:“弟妹你糊涂了?没有了这些粮食我们吃什么?”她说着,不安地瞥了外面的流民一眼。
一直安静坐在角落的薛定琰突然出声道:“阿任,把我们准备的粮食也拿一半出来分给他们。”袁任在外听了,立刻应道:“是,大嫂。”薛定琬见妹妹也倒戈,不由大急,扯了扯侯夫人的袖子:“娘……”侯夫人尚且没有出声,二少奶奶居然越俎代庖,这便是犯上夺权了,难道是想取侯夫人而代之么。
侯夫人看向二少奶奶,二少奶奶红着眼睛看着婆母,突然捂着嘴呜咽出声道:“我只是在想,如果二爷看到这样的情景会如何行事,他和公公……的原因,不就是觉得对这些百姓有愧么?现在他不在了,这些事我来替他做。”
她这一哭,侯夫人也不禁悲从中来,在这样家国受难的时候,后宅里那些小心思勾心斗角都显得多余又可笑,她心里的猜忌烟消云散,无力地摆了摆手:“去吧。”
薛管家应了一声,带着仆人们去分粮食了,虽然不多,但至少也能挨过几天,那些流民大为感激,不少人对着马车磕了几个响头。
含章一直远远看着,马车里薛定琰突然抬头和她目光相对。两人对视片刻,含章慢慢移开视线,往山中去了。
剩下来的几天,薛家队伍依原计划走着山脚这条官道,却再没有遇见过什么麻烦,而在原地休息或过夜时,总能看到不远处山腰上有一个玄衣红纹的身影,却从来不会近前。薛家人心照不宣,都知道这是含章在沉默地护送他们。侯夫人得知后,默然良久。
三日后,远远的南平城城墙出现在眼前,这里是薛家旁支所在,算是有了依靠,薛家诸人大大松了一口气,而含章,却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踪影。
一天之后,在与京城相通的主道旁的**崖,冰雪初融的崖顶又出现了含章的身影,她倚在悬崖边,极目远眺处正是狄军和盛军交战的战场。
狄军将猝不及防的盛军杀得片甲不留,攻下了京城,数不尽的美酒美食和女人让他们得以恢复精神,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的一部分狄人蠢蠢欲动,企图继续南下。这帮人原本就是西狄残余和东狄队伍混合而成,祖上虽是同源,却也彼此打过许多仗,早就是两脉人马,当初为了复仇,放下前嫌合二为一,如今侥幸得胜,便又暴露出许多问题,他们分裂成两派,一派主张见好就收,回归草原,另一派却眼馋盛朝繁华,想要取而代之,双方争执不下,不欢而散。那想要南下的便趁机拉出自己这派往南杀去,在**崖山脚遇上了来勤王的盛朝军队,双方展开了激烈的厮杀。
含章抱着一柄长剑迎风坐着,风吹动她半长的头发和衣袖,在这无人的山崖边,繁华尽散,只有沧桑历尽后的沉寂黯然。
她眉头紧紧皱起,看着那熟悉而陌生的战场,听着那四起的战鼓、震动山岳的嘶喊,神色中充满了迷茫和痛苦,矛盾交织,而眼眸深处,却隐隐是从不曾变过的坚毅,远方战场狼烟滚滚,浓烟升到高处,散成薄薄一片迷雾,眼前苍茫的万里江山在雾中若隐若现,和身边清晰的真实仿似成了两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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