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映明已经启程,华存山庄的混乱却是不曾止歇。皇帝驾崩的消息来得太过突然,姜映明等一众掌门高人又是急着进京把握局势,就留下了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给薛琴心。只靠着她率领一众女弟子运筹帷幄许多,又是想尽一切方法,弥合姜映明走时不曾安排妥当的诸多漏洞,但求能在这远隔京城的山庄中,帮助赴京的姜映明等人些许。
一日之间,整个华存山庄就像是被煮开锅的水一般,一时沸腾起来;寻常安心练武劳作的众人,这会儿子都是表现出了军阵行伍的气势,众人一个个凶相毕露,又是军威森严,只守着薛琴心房里传出来的一道道命令,便尽皆是信受奉行,管他是上刀山还是下油锅,过蛇窟还是滚钉板,只要薛琴心亲手写了递出来,就没有谁敢说一个“不”字。
灵渊眼看着山庄内沸反盈天,便真见识了薛琴心和她那些女徒弟的组织运筹能力,一时间只看得瞠目结舌,眼见每一位师兄师姐都得了着实要紧的任务,便是大路上,小巷中,屋顶上,半悬空,都有人影飞腾闪动,东西南北乱窜不休,众人便如工具,山庄便如兵器,在薛琴心作为大脑的掌握下,在皇帝骤然驾崩的噩耗前,时隔十六年,又一次隆隆运转了起来。
原本灵渊并不觉得皇帝驾崩,与他有什么太大的关系,便是那皇帝老子高高在上,比大罗神仙也不逊分毫,老百姓活一辈子都见不到一面的人物,是死是活其实与百姓们无关。然而这会儿见了华存山庄的情况,才叫他隐约晓得皇帝驾崩意味着的意思,只觉得周身汗浆涌动,自己莫名其妙地更着兴奋了起来,又不晓得做些什么才能帮上诸位师兄师姐,这会儿已经没了离开此间的想法。
玉书一早就已经被薛琴心召走,便是身为未来的山庄主人,眼下这些事情他也需要学着看着,帮着母亲完成;他这一去,便是叫灵渊彻底失去了依仗,在这变得陌生的山庄里一时不知所措,只漫无目的地走着,也不敢打搅了要事在身的诸位师兄师姐。
片刻之后,灵渊正觉得自己在这里也是碍事,还不会会枯园收整,正要调转方向的时候,屋檐上突然有一条黑影跳将下来,稳稳站在他的面前,手持一张二尺长的笺子,二话不说就塞给他手里,口中道:“灵渊!师娘召你半个时辰之内,到她房中听候差遣!此乃师娘的令签,你好生拿稳,若有疏漏,便难逃责罚!”
那师兄连珠炮一般说完上面的话,随即又是脚尖一点翻身上了屋顶,转瞬间就远远离去,只留下一脸呆滞,满头雾水的灵渊愣在当场,好半天才稍稍回过神来,抬起手腕看向师兄塞来的笺子,便见其上以峥嵘端正的笔迹,写着蝇头小楷,道:“灵渊,存思院,壹佰叁拾伍。”
存思院便是薛琴心平日里指点一众女弟子修行的所在,便是她没有选择使用姜映明的书房,而是寻了自己最熟悉的地方发号施令,灵渊之前学三宝剑法的时候,曾经去过那里。只是这“壹佰叁拾伍”是什么鬼,便叫他一时难以揣摩,只晓得薛琴心这会儿诸事缠身,自不会叫叫自己过去吟诗饮茶,想来是有要紧事情吩咐,一时便也暗运内劲在身,脚下生了风一样,几步迈出,移形灭影,原地消失,朝着存思院赶去。
只到存思院附近,灵渊便看见了比之先前夸张百倍的情况,就见诸多师兄师姐奋力运起轻功,或出或进,搅扰得存思院比汾州的市场还要热闹,却又丝毫不见混乱,似乎内里有什么千手千眼的存在有条不紊地打理着一切,只叫这些只晓得领命复命的师兄师姐们彻底化为了机械工具一般。
拿着薛琴心的笺子,灵渊一时上前,便见一位师姐不知从哪里冒出,一时迎了上来,夺过他手中的笺子,仔细瞧一眼便是收入囊中,随即扯起灵渊的手,力道之大叫现如今的他都不能抵抗,只踉跄着跟师姐进了院中,又在摩肩擦踵的人群中寻到了一道小门,被师姐从背后猛推一把,跌跌撞撞就进了屋舍之中。
便见这屋舍中,不知什么时候多出来了数十张条案,自有数十位师姐坐在条案后面,面对着一个个进来的师兄师姐,口中不断吩咐,手上运笔如飞,顶多十几个呼吸,就能打发一位师兄师姐出去办事,又迎下一人进来,看上去规矩森严,丝毫不乱。灵渊看着这般,心中不住暗叹,又想要是朝廷的官员办事,也有这几位师姐这般神速,那么这天下的绝大多数问题,只怕都不是问题了。
众多条案之中,薛琴心端坐正中,一见灵渊懵懂撞进门来,便是伸手朝他这边一拉,亦是用出一手隔空摄物的本事,其功力似乎并不在姜映明之下,只扯着灵渊身不由己朝前,在她面前坐定。还来不及说话,就听薛琴心嘴唇翕动,传音入密道:“你别说话,全听我说。我有一盏茶的功夫跟你交代后面的事情,之后再无暇顾你,听不清记不住,全是你自己的责任!”
说话间,薛琴心又是转头看向一位师姐,低声吩咐几句,决断了那位师姐不能做主的事情,这才又转过头来,继续道:“师兄临行之时,曾交代我安排你离开山庄,往北边一行。我不晓得师兄的意思,但也做出了相应的安排,这就许你出去走上一趟,稍后你就去跟账房支五十两银子,趁着时辰还早,这就启程。”
又转头吩咐几句,薛琴心才道:“我已经听说轩辕宗得了昭如姑娘的消息,也明白天大地大,大海捞针的道理。你这趟出去,自然不是要去找那姑娘,却难保那姑娘会找上了你。因果缘分,在你身上全是刻意安排。若能见那姑娘,将话说开,你们便寻一处安稳所在,买房置地,先过日子;待得大事定下,我再替你下三媒六聘——你别说话,等我说完!”
似乎是觉得灵渊脸上的疑惑和呆滞越来越多,薛琴心便也试着放慢语速,放缓语气,道:“我晓得那姑娘是邪魔外道一方的人,但听你的说法并非大奸大恶之辈。只要你能遇上他,若是双方有意,大可将其收了,什么虚皇天人师,在师兄的眼中都算不得威胁。现如今正是另立新天之际,朝中局势不容乐观,师兄此番前去,成败还未可知,便也以你留一个后手;若有不测,就要将玉书玉颜,托付给你!”
说到这里,薛琴心的话语才略告一段落,灵渊也真是听得心惊胆颤,小声道:“师娘,局势到不得这般吧!师娘如此,岂不是要赶我出去?”
薛琴心轻叹口气,道:“你跟人家比剑,一招一式都是在搏双方生死;师兄此番进京,便也是搏今后几十年的气数和未来。剑招得失,都在生死上显现;朝政如火,风头一转就是抄家灭族。成王败寇,师兄去赌,我们奉陪;成败之外,却还要再有些准备,你就是其中之一!”
“我?我能做什么?”灵渊一头雾水,便是顿时不解。其实所谓“后手”的说法,他今天早些时候也听姜映明说过,当时只觉得一股子不详意味,却不晓得内里跟脚,也来不及问,便眼睁睁看着姜映明走了。这会儿薛琴心都在面前坐着,是跑也跑不了,便叫他非要问个明白,实在是不喜欢这些人将自己当个小孩,当个工具,当个棋子,随意摆布的态度。
薛琴心着实看他一眼,也从他眼底里看出那一丝不满和疑惑来,便晓得自己之前说他人生都是被人刻意安排,刺伤了这年轻小孩儿的心,这会儿却也只能硬起心肠,道:“非是师娘不信你,实在是你那位虚皇师尊为你安排太多。你且想之前一切种种,要说没人安排,便是自欺欺人。师娘疼你,爱你,这会儿也就指条明路给你。便是‘既来之则安之’,虚皇本不想要你的性命,你便多给他些机会安排;智者千虑,也有一失,算计太多,难免露出马脚……”
转头看一眼诸位女弟子,薛琴心才继续道:“此番师兄进京,的确有不少风险和麻烦,走对了路荣华富贵,都不对路抄家灭族;为了那一个皇帝的宝座,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哩!便是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你既然有虚皇护持,便好生顺了他的心意,为华存山庄,为三宝剑法,为大洞剑经,保留一丝元气,存下一丝可能——这也是为玉书他们着想!”
说着话,薛琴心算了算时间,觉得浪费在灵渊身上的功夫已经太多,后面却还有无穷无尽的事情需要处理,便摆摆手,道:“你是个聪明人,当局者迷而已。要是你现在不能理解我的意思,我再肥百倍口舌给你也是枉然……去吧,走出华存山庄,一切就都明了了!”
不给灵渊再张嘴的机会,薛琴心直接大手一挥,一股真气将他连人带凳子推了出去,连带着几张轻不受力的笺子一道,便叫他摔倒在院中,一时茫然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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