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灵渊预料的是，天人师对这件事儿似乎很不关心，过了三天，又是五天，他都不曾见到天人师当面，甚至连阿难陀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一直不见踪影。

照理来说，就算是往河里丢个石子，也还听见一声响动才是；天人师明知虚皇擅长蛊惑人心，出了这么奇怪的事情就不该不闻不问。灵渊也不是那种有点风吹草动，就吓得惊弓之鸟一般的，既然他已经开口，便是确有其事，还十分要紧，原不该毫无动静，一直沉寂下去。

有那么几次，灵渊都怀疑是不是阿难陀没将此事上秉他老师；可这念头一起，他便想起天人师借尸还魂，依附在阿难陀皮囊上说话的场景。不管这是如何办到，至少诚如龙虎真人所言，见得十大弟子中任何一位，都如同见了天人师当面一样，即便阿难陀有心隐瞒，只怕也是瞒不过去的。

凡事不能拖，天大的事情，拖个十天半个月也就过去了，便所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渐渐地也就不那么重要了。只是在灵渊这边，自从梦见那神秘女子之后，接下来几日都是怪梦连连，连着梦见了不少奇奇怪怪，甚至难以理解的场景；有些场景因为实在无法理解，甚至无法记忆，真应了“梦幻泡影”，醒来之后什么都不记得。

内家修行，崇尚一个慑服心念；黄庭外景七神，便以脑神为首。不单是黄庭十二正经一路，其实天底下所有的内功，练到深处都能把持住自己的心神，才能做到临敌不慌，招式不乱；更能约束内家真气在身，避免心火外焚而走火入魔。

照理来说，灵渊这会儿的武功一般，却也不能算太弱，持有《修罗宝典》和《大洞剑经》全本在手的他，单从武道知识上已经是集正邪与一身，即便是两本武经都只练了个皮毛，入门的导引收心之术总会，寻常一觉睡去，很少做梦，更不会做这种光怪陆离的梦。

直到得灵渊上山十天之后，天人师才遣人来召他盘问武功。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想起天人师曾经说好，每十日指点一次自己的武功，却是这十天来，他心念不安，并没有花太多精神在练武上，只盼着先前的底子够厚，别叫天人师看轻。

前来传召灵渊的富楼那，领着他穿过了大半个明行境而来到山巅的一座屋舍面前，便见眼目前一座长宽八丈，高三丈，一应门窗台阶，地板大量都是用紫铜熔铸而成，看一眼就觉得刚硬无比，摸一下只觉得铜性冰凉，走上去回声不绝，迈步将铿锵作响，乃是一座紫铜殿堂，化开来不知能铸成铜钱多少，只怕是中原朝廷的国库，也没有这么多的紫铜，便真是西方之地属金，才能深挖昆仑而采铜万千，铸成这样一座殿堂，叫人啧啧称叹。

富楼那只伸出独臂，轻轻按在那铜殿大门之上，双指微曲轻叩，就有金铁相击之声**漾，从一点化作一片，最终如钟磬一般，响动声震得灵渊颅脑发麻，暗想若是天人师此刻就在其中，岂不是要被震得七窍流血？

然而天人师的确就在铜殿中端坐，就见那千斤紫铜大门一时缓缓开启，只听得殿中回声缭绕不绝，天人师便端坐在铜殿正中，一身的肥肉都随着声响震颤，脸上的表情却是着实平静而安宁，丝毫不受这震耳欲聋的声音影响。

富楼那低声说了句什么，灵渊只觉得耳膜疼痛而听不分明，就见得天人师一时睁眼瞧来，微微点头，便打发了富楼那下去，只留下灵渊一人，听闻得大门关闭，才被着巨响惊得回神，一时也是心中忐忑非常，朝前走几步便对天人师合十行礼。

只走着几步路，灵渊的脚步声就在这铜殿中回**不休，叫他连自己开口问安的话语都听不分明，站定好半天才觉得余音逐渐消散，才听得天人师一时开口，道：“你到明行境中，已经有时日光景。这十日吃斋茹素，便该将你脏腑中的浊气驱逐。杀生戮血，剥皮取肉，血肉入腹，杀孽缠身。你如今当知吃斋的好处，自晓得肉脂虽美，却非你我所需。”

只听老和尚开口就说吃素的好处，言语间只如劝人向善的长者一般，丝毫不提起自己的怪梦，灵渊便觉得怪诞非常。不过也诚如天人师所言，他这几日只吃些糯米红糖，蔬菜瓜果，牛乳茶水一类，初时虽觉得寡淡，到后来也就能品出其中滋味，自觉得脾胃轻松，五脏调和，身子似乎比先前更轻，气血也更加松和，便的确感到其中的好处，却也没打算就此坚持一生。

始终不是娘胎里带来的茹素，又是品味过荤腥的丰腴，正所谓“食髓知味”，吃荤人要改吃素原本就着实艰难。又是灵渊本身修练武道，每日的消耗比常人大了不少，明行境是红糖牛乳不断，才勉强维持他体力不衰；离开了此间之后，青菜豆腐可不能生肌壮骨，不足以维持每日里练武所需，便要对身体有些损害。

这也是姜映明身为武道大家，内家高人，明得事理，晓得厉害，却也不曾断荤吃素，每日里还是牛羊不绝，非要有荤腥进嘴，才能维持神功不失的缘故。便是武者不是神仙，吸风饮露的勾当，一般人原本是做不来的。

只瞧灵渊眼底闪烁的光华，天人师便也知道他心中所想，这会儿便也缓缓站起身来，拖着一身的肥肉朝前走了两步，竟是一点声音都不曾发出，那几百斤肉撞在紫铜上直如无物，整个人宛若没有重量的鬼魅一般，便是周身的肉都是梦幻泡影，才听他道：“‘食肉者勇敢而捍，食谷者智惠而巧，食气者神明而寿，不食者不死而神’，这是你中原先贤的道理，便已经指明了其中的关隘；可叹后来人难舍口腹，才落得诸事都不得上乘。”

天人师引用的这一句话，灵渊先前就已经听虚皇说过。便是当日萧太后设宴款待众人，虚皇不饮不食而招致龙虎真人的口舌，才说出这一句先贤箴言，用来堵龙虎真人的嘴。从灵渊的角度看来，先贤自然是不错；只是普天下人世间，能有先贤那个境界的却是极少。寻常人别说是“不死而神”，就是坚持服气导引几日，只怕都难逃一个面黄肌瘦，沦为饿殍的结果，便是人活着就要吃饭，服气导引原是神仙所为。

不过对这事儿，灵渊倒也不是全盘否认，便是他认识的人里，至少有两位能够触及这等境界，便只见萧太后茹素日久，尚能练成无上的武功在身，以无生老母的身份压服一众肉食群雄，便能见其中的厉害；又有茅山老道虽不练武，却靠着服气导引而得一百多年阳寿，若非是为着避过虚无缥缈的“大劫”，只怕他还能再活许久，便也真不是不吃肉就活不成，有些事还有其道理在其中。

明知道不能劝服灵渊彻底吃素，天人师轻笑一声便也不再多言。始终灵渊还没到那等境界，与他说再多也是徒费口舌，正所谓“人各有志”，饮食上倒也不好强求。他身为外道领袖，在西域便等同高僧大德，说是在世活佛也可，一句话万人追捧，也没能劝得西域全境吃素，便懂得这其中的艰难，倒不会用自己的饮食标准，来约束周遭的所有活人。

灵渊见天人师不再说话，便也自己主动开口，道：“大师，自从我到了这明行山以来，每一夜都会发些怪梦，梦中光怪陆离，已经超出了我的见识。这感觉直如虚皇师尊梦中传功一般，寻常时候从不曾有过，便想请大师指点迷津，为我解惑。”

天人师点点头，道：“老衲早晓得此事，原也是水到渠成而已，你不必着急。今日召你前来，原是为着指点你的武功，便是你这《修罗宝典》，随得了虚皇口传心授，更见了桃源乡的真经，始终还不曾融汇，练起来便有滞涩。这铜殿乃是明行山圣地，便在此中一言一行，都有莫大反馈，一来是教人谨言慎行，而来也放大武道的疏漏。你先学着静心，再领悟止行，才能领会这铜殿的好处。”

说着话，天人师一掌挥出，轻飘飘按在灵渊的胸口，打他个措手不及，便叫他猛地退出去几丈，不由自主盘膝坐好，这其中自然有好大的声音响起，震得他头晕眼花。天人师自己也是借着那轻飘飘一掌的力道，将自己的几百斤肉朝后推了同等距离，直看得灵渊目瞪口呆，却晓得自己与天人师的体重天差地别，同样的力道原不该将两人推出同等距离才是。

天人师却不管他如何惊骇，只无声无息坐定便是缓缓开口，道：“不知虚皇是否教过你诵念《修罗宝典》，便是这武功的根基原本在吐纳上。老衲现如今授全本武经给你，你且记住，仔细琢磨。”

话音未落，就听的天人师气沉丹田，开始一字一句地诵念《修罗宝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