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短兵相接(2)
孟老夫子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这话真是有道理,宣德亲自宴请江南的乡绅借军费,结果好得出乎原先的预料。
所谓天下财赋半出江南,永乐年间成祖在安南和瓦剌同时用兵,军费粮草都靠江南源源不绝输送,宣德即位后停了这两个战场,江南百姓都大感轻松。再加上因为皇帝即位、贵妃生子、立太子三件事,连续三年减税,百姓都有种久旱逢甘露的感觉。现在皇帝亲自开出宴席来,众乡绅依然是受宠若惊,席间宣德轮番敬酒,和他们聊着风土人情,亲切和蔼地如同家人,这些人早为他的气度折服,原先笼罩在心中的恐慌和阴翳烟消云散。即使还不了解北方的战局,也觉得皇帝必然能平定叛乱。
宣德开出的条件十分诱人,利息高不说,还能免三年粮税,但凡家中有钱的人都心痒难挠,唯恐轮不到自己,有的甚至当席就让人跑回家去拿银票。仅仅一顿饭的功夫,捐资的数额已经达到了六百多万两白银,几十万石的大米,就算要打一年的仗也尽够用了。
杨荣一边记下捐资人的姓名,捐资的数额,一边听着宣德在酒席上谈笑风生,从那爽朗愉悦的的笑声里,这些乡绅们怎么也想不到,两天之前他还在雨夜里泪流满面,一天之前他接到叛军兵临城下的战报。爱人的背叛和可能失去皇位的危机,两日两夜来不眠不休的疲倦,被隐藏得滴水不漏无懈可击。杨荣望望这个自己一手教出来的学生,心想劫难真是最好的教材,宣德经这么一役,比跟他们读十年的书还有用——这个皇帝,算是成才了。
从酒楼上出来的宣德身上出了一层薄汗,被风一吹竟泛起一股寒意,轻轻吐了口气,抚了下肩,早就预备着的黄俨忙把一件披风给他披上。他望向远处的码头,一车车捐赠来的粮食正在装船,准备运往凤阳,昨日薛禄已经先赴凤阳整顿军务,军费筹来的如此容易,那么到凤阳一两日内就能提军北上与朱高煦决战。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只是现在他连醉的时间都没有,万千机宜等着他决断,大明江山的命运系于他一身。
点点渔火闪烁着自西向东一字排开,如同在一江秋水上洒落的星辰。他忽然想起那天和柳云若一起坐船回宫的情景,他们相拥而立,身子随着流水温柔的起伏,甜蜜的气味,温暖的亲吻。
这就是皇帝的生活,昨天还在吟风弄月,一个转身就是金戈铁马,上一个时辰还高高在上受万民膜拜,下一个时辰可能身首异处死无葬身之地。比戏上唱的还要荒唐热闹,老百姓们都跪在他脚下,仰视的目光中自然看不到他的疲惫与苦痛。
但他似是认命,或者是在没有任何希望的时候,终于不再沉溺于小孩儿过家家的感情,他这一两日来不断地告诫自己要坚强,要果断,他已失去了爱,不能连权力也失去。疲惫和绝望到了极致也就成了麻木,他觉得自己已无坚不摧,不管再遇到何种打击,都不会再感到恐惧和痛楚。
他轻声问杨荣:“先生,朕是不是非杀柳云若不可了?”
杨荣眉头一皱,他满心怕的就是皇帝这次再袒护柳云若,但那天他亲眼见识了皇帝的失态,知道柳云若对宣德而言绝不是普通的宠嬖,模棱两可地说:“偷用玉玺的事情还没查清,臣难下论断。”
宣德摇摇头:“不必查,他都认了——”
他话一出口杨荣和黄俨都是浑身一颤,但反应不同,杨荣是松了口气,黄俨却是心中一痛。宣德对内阁大臣亲口承认了柳云若的罪行,便是表明了态度不会再袒护,柳云若这一次真的是必死无疑了。唯一让他们不明白的是,皇帝身边的一个男宠,为什么铁了心连性命都不顾去帮一个失势的王爷?是爱,还是国士之节?可一个宦官佞幸,又算什么国士了?理学名士杨荣摇了摇头无法理解
他劝宣德:“皇上,不管是什么罪,都要等平定叛军后回京下司法决议,就算要杀,也要明正典刑。不如将柳云若羁押在南京,待圣驾返京后再送入北京审讯。”杨荣对杀不杀柳云若倒无所谓,只是这人留在皇帝身边是个隐患,现在国难当头,可不能再让皇帝为了感情纠缠不清。
宣德自然明白杨荣的弦外之音,冷冷一笑:“先生还是对朕不放心啊!朕再怎么昏庸,也不会因一个太监误了军国大事,先生用得着怕他?就带着他,上山东!朕要让他亲眼看见朕怎样**平叛军,怎样将朱高煦鼎煮油烹,挫骨扬灰!”
他的瞳仁在夜雾中幽幽闪烁,最后一句话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声音虽然不大,其中的恨意却让杨荣禁不住打个哆嗦。他觉得宣德的的恨不是磊落坦**的帝王对叛逆的憎恶,更像是小孩子在赌气,这样一场黎庶的浩劫,在他的内心深处,仍然是和朱高煦争夺男宠……
杨荣连忙拂了下额头,想赶走这个不敬的念头,他现在只后悔,当初柳云若勾结赵王案发的时候,内阁应该和刑部联手,一口气硬到底让皇帝除掉这个妖孽。现在眼看着皇帝在一场离经叛道的孽缘中沉沦越来越深,只怕回京之后,仍然无法将柳云若置之国法!但是现在他没法劝,一来时机不对,不能再让皇帝为了感情分心,二来是他清楚地感到,这个皇帝已经成长起来,他的心智和能力,都不再是他们能够左右的,他心里隐约升起“廉颇老矣”的悲哀。
现在唯一能希望的,是皇帝不要再陷入个人的感情纠葛中,若让后世记一笔这场战争的契机竟然是因为一个男宠,那宣德的名声真连周幽王都不如了。
粮饷预备完毕的第二天宣德就北上凤阳,在凤阳誓师犒军。宣德将六百万两银子一半留下军用,一半一次性发作军饷,每个军士得了五十两——真比阵亡的抚恤还丰厚。
凤阳的五万将士是宣德从即位初就开始训练的,有两卫还是从天策卫里拨出来,当年跟成祖上过瓦剌战场,每个营都有□□大炮,端的是装备精良的虎狼之师。他们在凤阳苦训了三年都没用武之地,正寂寞呢,现在看着皇帝一身铠甲威风凛凛走过校场,说是给他们升官发财立功名的机会,又是重赏之下,激得满校场上万的兵都炸了窝,高呼着要跟皇上杀上山东,似乎**平叛军是小菜一碟。
宣德对众将士高昂的士气很满意,他知道兵贵神速的道理,嫌水路慢,干脆走旱路直扑济南——济南已是在高煦大军的围困下支持两日了。
因为巡抚叛变,山东各道官员有的投降有的自尽,再加上高煦英勇善战的威名在军中仍有较大的影响,有人甚至传言高煦机变不测,用兵如神,众多官员都采取观望态度,高煦一路毫无阻碍杀到济南。谁知济南总兵郭登却是誓死不肯降敌,皇帝的旨意还不到,他就自己打开官仓犒军,学政曹鼐自请为监军,两人组织三千军士,还有一千多民兵抵挡叛军,连曹鼐的老母夫人都亲自上城给将士们送饭,虽是困守危城,却也挡住了高煦洪水一样的攻击。
济南城没有丢,宣德大松了口气,进城当日是曹鼐带着大小官员接驾——总兵郭登还在城头巡视。宣德见曹鼐袍子都磨破了,满脸尘土烟灰,几乎辨不出面目来,想起这是他两年前钦点的状元,也是风流倜傥一个世家少爷,举手投足温文尔雅,没想到国难当头居然有这样硬的风骨。宣德心疼地搀起这位烧火工一样的学政,温言道:“爱卿辛苦了……”
曹鼐这两天心一直在腔子里,早就存好了城破殉国的心,没想到皇帝这样快就亲提了救兵来,看着皇帝身后龙旗迎风招展,猎猎作响,心中的激动和苦闷再也忍不住,也不顾君臣礼仪,攀着宣德的手臂失声痛哭出来:“皇上……吴成反了!布政使刘文瑛不从被杀,青州、德州、东昌几十名官员,都殉难了……”
宣德眼眶一热,强忍着泪道:“高煦倒行逆施,天地不容,朕必然为死难的忠良之士报仇!”他抬起头看看围观而来的千万百姓,心中汹涌澎湃,忽然提高了声音道:“秦始皇以砖石砌万里长城,朕以天下臣民为万里长城,众位爱卿父老,你们为朕守住了济南,已是擎天之功,下来就静看朕如何收拾叛贼,朕必不令你们失望!”
几万军士百姓潮水般下拜,齐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震动了整个济南城。
宣德进城之后,便对杨荣吩咐:“先生替朕写三封信,一封给朱高煦,说朕还念他是朕的二叔,让他早早放弃无益之举,进京向成祖陵寝谢罪,朕也不为已甚。朕给他三天时间考虑,写的委婉一点,但绝不能示弱。第二封给吴成,说朕还承认他山东巡抚的职位,让他率部攻打朱高煦。第三封给叛军将士,说首恶必办,协从不问,生擒朱高煦的赏银一万两,封侯爵,格杀的赏五千,封伯爵,写完后让人多抄几份射下城去。如何措辞先生看着办吧!”
杨荣明白这是宣德攻心之举,先要离散敌军军心,他是玩惯了笔杆子的人,这三封信对他而言是举手之劳。忙应了一声,连饭也顾不上吃,在一旁研了磨就奋笔疾书。
宣德喝了口水便去巡城,见城上虽是民兵把守,却是布防得井井有条,心中暗赞,这郭登是个人才!济南城当初也是靖难之役时会战之地,打了一年才打下来,成祖得济南后重新修筑工事,城墙造得又厚又高,是以高煦虽有大炮,也没轰开了济南城。
连宣德都没有想到,自己能如此快地稳定局面,本是四面楚歌毫无胜望的危局,硬生生被他扳了回来。
以前只当破釜沉舟是史家夸张的故事,现在才明白,原来人在绝境中会爆发前所未有的勇气的潜力。只因为没有退路,所以必须咬着牙迎头而上,刀丛剑林中也要走出一条路来;知道没有人可以依靠,所以再累再害怕,也要咬紧牙关站直了,做出一副气宇轩昂的样子给天下人看。
这就是皇帝。
当天晚上高煦的信使也到了,送来的是高煦讨宣德檄文,和高煦的一封亲笔信。檄文上列举宣德的罪状主要有两条,倒也冠冕堂皇,一条是残害兄弟荼毒骨肉,启用侮辱先帝的罪臣李时勉,对先帝不孝;另一条是更改祖制,致使上天降罚,南京凤阳地震。书信上是对宣德劝降信的回复,要宣德恢复诸王封藩,恢复他汉王的封号,送还柳云若,他立刻罢兵,否则一日之后便要攻城。
宣德看完,咬着牙冷笑起来:“这个朱高煦痴情啊,倒现在还记着一个娈童。好嘛,朕想速战速决,他比朕更急,那就明日一决高下!”
杨荣咽了口唾沫没有说话,其实高煦的要求并不高,现在最危急的是北京,应该从速了结山东的事情,提军北上救援京师,只要京师无碍,坐稳了金銮殿再回头来跟高煦算账更有把握。但是恢复汉王的封号好说,要归还柳云若……这个名字现在是禁忌。
曹鼐洗了个澡,换了一身干净衣裳,精神立刻清爽了不少,他在山东为官,当然听说过当年柳云若和汉王的事,只是不知柳云若和宣德之间有更深的纠葛,诧异道:“皇上,朱高煦只想着恢复藩地,足见其胸无大志,与郑王也各怀异志。何妨暂且答应他的要求,若能让他退出济南,郑王孤立无援必然军心涣散,兵不血刃就可平定乱局。”
宣德眉梢一挑:“朱高煦数度反叛,朕这一次必然斩草除根!”
曹鼐一心为百姓着想,能不开战是最好的,他的书生劲儿上来了,大步迈出一撩袍子跪下道:“皇上!汉王封号不过虚名,柳云若也不过区区一个阉竖,以一人而换百姓免罹兵灾,这出入账何其划算!若是与朱高煦决战,万一稍有失利,反而启动他北上之心,岂非——”
他刚开始说话的时候,宣德念着他誓死守城的功劳,强压着自己不发火,现在终于忍不住,喝道:“住口!朕的江山由朕自己来守!他拥兵要挟,还要朕答应他的条件,朕岂非成了人尽可欺之主!薛禄,替朕传令三军,明日与朱高煦决战城下!郭登,给朕割了那个信使的耳鼻,告诉他,留他一张嘴,给朱高煦讲君臣大义!”
宣德一拂袖子站起来,大步走出了议事厅,剩下曹鼐还愣愣地跪在那里,不知皇帝为什么发这么大火。杨荣沉着脸走过来,拍拍曹鼐的肩道:“万钟(曹鼐字),起来吧,皇上这几日着实乏了,火气自然大了点。只是现在成了两军对峙的局面,若是不打,确实也无法维持皇上的颜面,我们还是商议一下明日的决战……”
宣德从厅里出来,一言不发往外走,一抬头看见路径陌生,才先想起来这里是济南总兵衙门,自己并不知要往哪里去。他静静地站住了,自己也觉得奇怪,刚才为什么就那样失态,会对一个忠直的功臣发火——其实这火真不是对曹鼐发的。
若高煦是要与他争夺皇位,他可能会不屑地一笑,但是他说明了要柳云若,就让宣德无法平心静气。起兵谋反动**中原,只是为了要一个男宠,仿佛是在昭告天下,他是多么爱那个人,多么的情深意重!若是答应了他,用柳云若换来自己的皇位,那么这一场战争,自己还是输了,且这失败的结局,只能由他一人来承受。
他不放,宣德紧紧握住了拳头,江山是他的,柳云若也是他的,他一样也不会放!
他转头去问跟出来的黄俨:“柳云若安置在什么地方?”
黄俨肩膀一缩,宣德自从到了凤阳,就再也没有过问过柳云若,他知道这不是淡漠,而是压抑着的愤懑苦痛,拼命做事,几乎不眠不休,才能暂时忽略柳云若带给他的伤害。原以为他能坚持到平叛之后,没想到,他还是问了……
黄俨心中暗叹了口气,低声道:“臣把他安置在内衙,跟前有太医照看着。”不待皇帝吩咐,已是当先带路。
哎,我不会写军国大事,大家凑合着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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