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拉这一嗓子, 把所有的人都惊动了,刚赶过来领圣水的奴隶们都莫名其妙地看向他和阿芙拉,有大胆的已经在小声议论:“他怎么了, 疯了吗?”
就连红龙都被吓了一跳。他不知道穆拉夫妻俩昨天晚上刚刚经历了心灵风暴, 心里顿时就阴谋论起来——这个奴隶看见他就大喊大叫,是要揭穿面具鼓动他举报领主的事吗?
红龙很想把穆拉的嘴塞起来,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陆希当然也听见了这句大喊,顿时皱起眉头:“怎么回事?”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了”?那你以前是知道什么吗?
“我,我——”穆拉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不打自招,顿时白了脸。这下完了,伯爵大人一定会吊死他的,现在怎么办?只有, 只有投奔教会一条路了吗?
穆拉绝望地转动着眼珠。眼前的红龙总是让他想起面具那张恐怖的脸, 他连看都不敢多看。但是刚才递给他圣水的那位年轻英俊的牧师看起来非常和气, 还有旁边那位年老的——那一定就是苦行主教了!
“主教大人,救救我, 救救我们!”穆拉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扑到柯恩大主教身前, 把正在接受治疗疥疮的一个奴隶都给挤开了, “请您带我们离开长云领吧,我,我们愿意做您的奴隶, 求求您了!”
红龙心里一动,自觉理解了穆拉的举动——大概是因为接到纸鸟之后他们再也没跟穆拉联系, 所以这个愚蠢的奴隶以为他们不再管他了, 所以想求苦行主教庇护。
这可不行……红龙迅速打定了主意。本来他确实觉得这个奴隶没什么用了, 但现在长云领真的出现了魔鬼, 那可就不一样了。很有可能,这个魔鬼与女巫是有联系的,那么这个奴隶就还有利用价值——假如他能发现魔鬼的行踪呢?
至于说一个普通奴隶,假如真的发现魔鬼会不会被杀死,那红龙就不管了。不过是个奴隶而已,能有线索是意外之喜,死了也不算什么损失。
“柯恩大主教是苦行者,并不收奴隶——”红龙担心苦行主教松口,连忙抢先说了一句,“你——”
他是想给穆拉打个圆场的,弥补一下穆拉刚才说出来的话,好让他能继续留在长云领。然而神经已经绷到极限的穆拉,脑袋里只有一个想法:他不想救我,他嫌我没有更多的消息给他们……
必须跟着大主教走!穆拉脑袋里嗡嗡直响,只有这一个念头无比清晰——是他跟面具联系的,是他收下了那只纸鸟,是他向外传递了魔药的消息,可是阿芙拉会跟他一起被吊死的!他已经失去了父亲、母亲和一个孩子,不能再让妻子一起死了。
“您,求您带走我妻子!”穆拉死死拉住柯恩大主教的袍子下摆,绞尽脑汁,“他们,城堡里有个神弃者,他们收留了一个神弃者!我只知道这些了,只知道这些了……”
场地上一阵死一样的沉寂,这会儿过来的奴隶已经很多,有些人被神弃者这个词吓坏了;有些人莫名其妙,露出茫然之色,大概还在想哪一个是神弃者;也有人想冲过来揍穆拉:“你这个混蛋!是伯爵小姐救了你的命!”
虽然他们不知道谁是神弃者,但即使伯爵小姐收留了一个神弃者又怎么样呢?他们长云领这些年还不是被教会抛弃了?神不曾眷顾他们,现在好歹有个伯爵小姐来了,给他们带来了一点希望,为什么穆拉要把这事说出来?
红龙有点失望。收留神弃者算不上什么太大的罪名,顶多只能说这人不太虔诚,跟女巫和魔鬼比起来,这实在没什么价值。
但是穆拉已经崩溃了,语无伦次地反驳着那些奴隶:“神弃者就是有罪的!神都厌弃了他们,收留他们就是对主的不敬……”
灰羽的嘴唇绷成了一条直线,腮边的肌肉因为牙关紧咬而凸了起来,他正想说话,陆希已经抬起手,示意愤怒的奴隶们安静下来,然后她低头看向穆拉:“神弃者就是有罪的?你知道什么是神弃者吗?”
穆拉有些神经质地抬起头,对上陆希严肃的脸,他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脑海里再次闪过面具的脸,一个人的脸长成那样,算不算神弃者呢?
红龙干咳了一声。穆拉怎么样他其实不关心,这个奴隶突然发疯,看来是真的不能用了。但伯爵小姐在说什么——神弃者就是有罪的?这话什么意思啊?难道她想说神弃者无罪不成?那岂不是在质疑神明?这种理论可不能容许她宣扬出来。
“伯爵小姐,难道你要说神弃者无罪吗?这个奴隶说得没错,神所厌弃的罪人,你收留下来,就是对主的不敬。”
“是吗?”陆希本来也不想跟个奴隶辩驳,她就是想跟教会的人辩一辩这个问题,“那我就请问红龙骑士,什么是神弃者?我所收留的人,他的腿断了,经过牧师的治疗之后仍旧瘸了,这就是神弃者吗?请问神厌弃他的理由是什么?他的罪在何处?”
柯恩大主教的眼皮跳了跳,微微闭上了眼睛。
但是红龙没有注意到。伯爵小姐显然把矛头指向了他,那他就得驳回去:“他的罪可能不为人所知,但神一定能看得到!”
“所以,你是觉得只要被圣光治疗过后未能恢复的人,都是神弃者?”
“当然!”红龙铿锵有力地说,“教义也是这样说的,凡无罪者,他向神求告,神必回应他,神必护佑他,他必无恙!”
柯恩大主教把脸转开了一点,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口气只有在他旁边的安东尼注意到了,他还在思索老师为什么要叹气的时候,就听见伯爵小姐说道:“那么,如果有个人受了很重的伤,当地牧师治不好他,他是不是神弃者?”
“当然是!”红龙理直气壮,“牧师奉神明的意志治疗他,无法治好,当然是因为他有罪。”
安东尼忽然明白伯爵小姐的意思了,果然陆希立刻就问:“那假如这个时候柯恩大主教正好苦行到此地,治好了他,那他还是神弃者吗?他的罪呢?”
奴隶们当中,有些反应快的已经发出了低低的惊叹,脑子慢的还在思索,但红龙的脸色已经一下子就难看了起来,因为陆希直接击中了神弃者理论的最大破绽——治不好就是神弃?那低等的神职人员治不好,高等的能治好,又算什么呢?这究竟是神弃,还是人弃?
“我们都知道,牧师的治疗能力不如主教,主教不如大主教,大主教不如红衣主教——”陆希很满意终于找到了这么一个机会,“这也是为什么王都会有红衣主教坐镇的缘故,越是高级的神职人员,治疗的能力越强。既然这样,为什么有些人只是没有机会得到更好的治疗,却要被安上神弃者的罪名呢?‘治不好’,为什么就变成了‘你有罪’呢?神弃的标准究竟是什么?又由谁来定下这个标准呢?”
红龙的表情比吃屎还难看。再让伯爵小姐说下去,她就要质疑神弃只是神职人员无能的借口了吧?甚至神弃者这个词,都不能再存在了。
“身份低贱,又怎么能得到主教和大主教的救治?”红龙在愤怒之中来不及过多思考,只想让陆希闭嘴,“难道你不知道之所以身为奴隶,就是因为自己的罪吗?难道伯爵小姐你,愿意跟奴隶一个样吗?”虽然这个该死的女巫应该上绞刑架,她的罪比奴隶还更重!
柯恩大主教嘴唇微动,似乎想阻拦红龙,但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只是又无声地叹了口气。
“不是教会说,在主的面前众生平等吗?”陆希笑着反问,“既然主都觉得众生平等,为什么红龙骑士你却觉得奴隶不配得到更好的治疗呢?究竟是教会错会了主的意思,还是骑士你要违背主的意愿呢?”
这是两头堵啊!红龙心里腾起愤怒的火焰,恨不得现在就聚起一个火球打爆眼前这个女人的脑袋,好叫她别再哔哔个没完。
陆希对着红龙微笑。其实教会的宣传与他们的行事有很多矛盾,只不过大多数人不会细究。有些人与教会的利益一致,所以不愿揭穿;而更多的人则是被洗脑太久了,根本不会多想。
尤其是奴隶与穷人,生活痛苦无甚希望,那套“死后幸福”的理论对他们而言很有吸引力,使得他们自发地愿意相信这些——生已无趣,若死也没有希望,那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呢?
但是长云领毕竟与其它地方还是不太一样的。这里被教会抛弃已久,这固然造成了某些奴隶——比如说穆拉这种——更深的执念,但也让更多的人意识到了,教会并不像他们自己宣传的那么仁慈,说抛弃他们的时候,也是会抛弃的。
失望了,才会有质疑,这很正常。这块阵地是教会自己让出来的,她当然要占领,不然岂不是对不起教会?
当然,红龙是个蠢货也是真的,四肢虽然发达,头脑可不怎么复杂,至少对于这场突如其来的辩论,他毫无准备,估计是从来也没有想到过会有人敢公开质疑神弃论吧。
“小姐——”已经有奴隶哆哆嗦嗦地问了出来,“那,那没被牧师治好的人,并不是被神厌弃了吗?我的哥哥,当初他被倒下的大树砸断了腰……”那时候教会还在长云领呢,但他喝了一杯圣水之后仍旧死去了,之后奴隶们都说他的哥哥被神厌弃了,以至于连他都被同屋的奴隶们孤立,生怕也沾上什么罪过。
“当然不是。”陆希暗暗地叹了口气,“我们要知道,神职人员也是人,并不是神。他们不是万能的,限于每个人的天赋和努力程度,他们能够做到的事情也是有限的,只要他们尽力治疗了,就是尽到了自己的责任,没能治好,是因为他们的能力不够,而并不是因为伤病之人有罪,更不能直接被扣上神弃者的罪名!”
柯恩大主教再次闭了闭眼睛。伯爵小姐这一番话,听起来像是在给能力不够的神职人员开脱——因为他们不是神,不是万能的,所以治不好病是正常的;但实际上,也剥夺了神职人员以神之名判断别人的权力——因为不是神,所以不能随便代表神下结论,更不能用神来掩盖自己的无能。
灰羽的眼睛却是闪亮的:“伯爵小姐,如果是红衣主教也治不好的病呢?”
陆希严肃地回答:“只要不是神,就有做不到的事。先出现病,然后才有治病的方法,治疗永远是追在病人的后面,所以总有些病,是目前无论什么人都治不好的,需要去探索和研究新的方法。这是病人的不幸,但绝不是罪。神若厌弃,该厌弃不仁不义不诚不信之人,而不是厌弃不幸之人。”
红龙没有柯恩大主教看的那么透澈,但陆希要推翻神弃者的罪名,就已经让他感觉到了愤怒:“伯爵小姐,请注意你的言词!你是在指责教会的神职人员无能吗?”
这种话对陆希毫无压力:“那么红龙骑士是觉得所有的神职人员都能与教皇比肩吗?”上纲上线谁不会呢,你能放大到整个教会,我就能给你提到教皇的高度上去。红龙这种话术,对付那些虔诚的信徒还可以,一顶指责教会的帽子就能让他们诚惶诚恐,不敢再多说一句。但是轮到陆希,她不但不害怕,她还敢把教皇拉下水呢。
红龙被噎住了。他当然不敢说一个牧师就能与教皇相比,别看教会整天说什么主的面前人人平等,其实教会内部等级森严,哪儿有那么多平等?
但他心里更加愤怒了——不过是个双黑血统的私生子,但凡冯特伯爵有别的子嗣,她就根本不会得到承认!就是这么一个女人,竟然也敢提到教皇,她怎么配,她怎么敢!
然而他再怎么愤怒,仍旧无话可说。说到底,陆希敢肆无忌惮地提到大主教、红衣主教乃至教皇,她骨子里就没有对这些人的敬畏,随便扯上他们毫无压力。但红龙不敢,在他而言,在这些不敬神的人们面前提到教皇都是对那位冕下的玷污!
红龙不想说话,红龙只想爆发血脉,喷一个超大的火球把眼前这个女人烧成飞灰。甚至他感觉自己现在如果出手,斗气一定会爆发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强度。
然而不行。红龙毕竟还有点理智。如果他现在给伯爵小姐一个火球,马上冯特伯爵就会给他一个阴影,把他直接灭杀在长云领,而教会还无法给他定罪,因为是他先出手的。
所以他只能按捺着心里的怒火让自己闭上嘴,因为再说下去只会给这个女人更多的诋毁教会的机会。
等他们找到她使用魔药的证据——红龙咬得牙根发疼,在心里狠狠地想,到了那个时候,他要亲手把这个女人绑到火刑架上去,而且要第一个往她的脚下扔柴火!
穆拉看着红龙转过身大步离开,整个人都懵了,随即他看见伯爵小姐打了个手势,监工面无表情地带着几个奴隶过来,把他和阿芙拉架了起来。
这是——要吊死他们了吗?穆拉绝望地想着,挣扎着还想拉住柯恩大主教的袍角:“阿芙拉,阿芙拉她什么都不知道……”
“伯爵小姐——”柯恩大主教终于睁开了眼睛,“您要处死这两个奴隶吗?”
陆希沉思了一下。其实她没想处死穆拉。一个被洗脑的奴隶,知道得也并不多,从造成的后果上来说:“罪不至死,送他们两个去挖矿吧。”
她在黑莓镇的时候杀过两个人,那种感觉其实并不好。生活在和平年代的人,对于血腥和杀戮都有本能的抵触。何况那时候她如果不杀那两个人,她和妮娜都会下场凄惨,但是至少对现在的她来说,穆拉和阿芙拉死与不死,并不是那么重要,只要他们无法再向外传递什么消息,就足够了。
“矿山——”柯恩大主教微微叹息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任由穆拉两人被拖了下去。但是他的情绪明显不高,说的话也更少了。
但是奴隶们的情绪却很有些激动。那个哥哥被树砸死的奴隶在领了圣水之后,一路走回去,一路向着遇到的人讲述伯爵小姐说的话:“我哥哥不是被神厌弃,他只是不幸没有遇到更厉害的大人给他治疗,他不是神弃者!”
这消息像飞一样立刻传遍了整个城堡,先领了圣水的仆人们都在议论。他们都知道穆拉说的神弃者是谁,虽然从来没有人明说,但不少人都悄悄地躲着何塞,怕跟神弃者走得太近,也会遭到神的不喜。
但是现在,听伯爵小姐怎么说的,神弃者并没有罪,只是不幸,遇到的治疗者治不好那种病而已。而且,就在旁边的苦行主教也没有否认呀,那不就是说,伯爵小姐说的是真的啦?
何塞站在墙角的阴影里,听着厨娘高声大气地在厨房里说:“伯爵小姐说的肯定没错!”伯爵小姐连做菜都做得那么好,她说的一定是对的!
伯爵小姐说的肯定没错吗?何塞缓缓把手按在了那块变形的骨头上——她是这样看待神弃者的吗?那么有没有可能,她也能接受一个佣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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