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庭
宋衿符自从听了遥无寂的话之后, 便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堵得慌。
好像她既高兴赵怀思就是白玉骨的主人,又不高兴她是白玉骨的主人。
明明找到剑主人,就意味着距离剑灵只差一步之遥了,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她高兴不起来呢?
她郁郁寡欢,来到赵怀思的武神殿。
这是一座靠近财神殿和紫宸殿的位置绝佳的纯白殿宇, 进去之后, 除了挂在院中的各种兵器上还能见到红色的缨绳,其余便全部没有了颜色,与她落英缤纷的群玉殿形成鲜明的对比, 与东海龙王花里胡哨的龙宫, 也形成鲜明的对比,似乎在昭示着殿主人的极致纯粹, 不论是对剑,还是对人。
宋衿符迈步进去, 不期然看到院中一角, 悠然正坐着赵怀思本人。
“你比我推算的时间来迟了三日,是去做什么了?”赵怀思浅笑着抬头,手中端着一盏早就泡好的花茶,显然已经等她许久。
“你, 在等我?”
宋衿符提着花篮过去,心下觉得奇怪。
她与赵怀思虽然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但总归自她升天后两人是没什么深交的, 她是如何能料到, 她自东海之后就定会回来找她的?
赵怀思坐在那里, 看她越走越近, 眸中藏的笑意也愈渐加深:“你去找阎王, 阎王都同你说了什么?”
嗯?她为何要说, 她去找了阎王?
“我自东海之后,未曾去见过阎王啊。”宋衿符实诚道,“你说的是什么事?”
“你未曾去见过阎王?”赵怀思在一刹那,对自己的记忆产生了怀疑。
可是不对,明明是她送宋衿符去到阎王殿的,也是她眼睁睁看着她气势汹汹冲进殿里去,说要好好质问阎王的,她怎么如今会跟她说,不曾见过阎王?
“难道我该去见阎王吗?”宋衿符被她问的有点懵,眼里清澈的疑问叫赵怀思知道,她当真没有在骗自己。
因为她,素来都是最了解她的人。
“那你这三日去了哪里?”她暂且抛下阎王的问题,循循善诱,耐心问道,“你又是如何知道要来找我的?你难道不是知道了一切,才来找我的吗?”
“我是知道你是白玉骨的主人了。”宋衿符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但我尚未知道一切啊。我但凡知道了剑灵在哪里,哪里还需要来武神殿找你。”
她笑笑,将白玉骨从篮子中取出来,推至赵怀思面前:“这就是你从前的剑,是吧?”
久未出过鞘的宝剑静静躺在白色矮桌上,周边云雾再缭绕,仙气再飘渺,也挡不住它身上闪耀的光泽,挡不住它身为天界独一无二的神剑的光辉。
即便几百年未曾有人打开过它,即便它尘封的岁月已经比它使用的岁月还要枯燥漫长,它依旧不骄不躁,安安静静,等着属于它的主人再现世,等着属于它的剑灵,重新归位。
若说赵怀思的神色在方才还能温柔地装上一装,那此时此刻,在见到活生生如假包换的白玉骨的这一刻,她便褪去了脸上所有的笑意。
没有了,先前伪装起来的淡笑,是一点也没有了。
“你来找我,只是得知了我曾是剑的主人,故而想来询问我剑灵的下落?”她问。
“是啊。”宋衿符不懂她话中深意,只是默默点头。
赵怀思看着剑柄上隶书所攥的白玉骨三字,眼角漾起微红,心下仿佛突然被抽筋挖骨般疼痛。
“既未曾去找过阎王,那你又是从何得知我就是白玉骨的主人的?”她克制着自己,逐渐冷声道。
“因为黄鹤关的鬼王,遥无寂。”
“黄鹤关的鬼王?”
宋衿符点点头,想着既然她是剑主人,那便将剑的一切都告诉她也无所谓,遂将自己是如何从遥无寂处得到白玉骨、遥无寂又是如何告知她他是怎么得到白玉骨的过程先后简单陈述了一遍。
赵怀思听完之后,脸上倒是终于又泛起了笑,只不过,是冷的。
“先有七绝城的鬼王甘愿冒着得罪上天的危险送你升仙,后有阴司的阎王慷慨解囊给你地府的鬼符任凭差遣,如今又有黄鹤关的鬼王,愿意将白玉骨让给你,顺便给你说说几百年前亲眼目睹之事,你在鬼界的这两百年,当真是活的风生水起啊。”
这武神仙今日说话怎么阴阳怪气的?
宋衿符觉得自己此番来的可能不是时候,但既然来都来了,她还是先委曲求全,问问剑灵的下落吧,不然岂不是白挨了这一通逆耳之言?
“还行吧,武神仙过誉了。”她谦卑道,“只是我已经告诉你我是如何得知你是剑主人的,那你是不是也能告诉我,这白玉骨的剑灵,究竟身在何处呢?你们同归于尽后,你还知道她的下落吗?”
赵怀思又如同最初那般,定定看着她,眼里是如今的宋衿符永远都不会读懂的深意。
她道:“已经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了,你难道,自己从未察觉吗?”
—
阎王觉得自己做好准备了,他深呼一口气,召来宋斐。
“你把十方镜准备好,本君今日就要与她坦白这一切,即便她要怪本君,永生永世都不原谅本君,本君也不后悔今日做的这番决定。既然早晚要东窗事发,不如此刻一刀来的痛快!”
“何况,我相信小宋不是那么蛮不讲理的人,她说不定是会原谅我的。”
他自己给自己打完气,看看宋斐身边空落落的地方:“小宋呢?”
“回天庭了。”
“回天庭了?”阎王诧异,“那她何时能再下来?本君好不容易一鼓作气,这再而衰,三而竭,那可怎么办?到时候可就不能怪本君违背约定了,本君是做好准备了的,此番是她自己不在……”
宋斐打断阎王因紧张而无法停止的喋喋不休:“她去天庭,是去找赵怀思了。”
“……”
阎王总算停下他不断开开合合的破嘴。
“赵怀思……暂时应当不会对小宋做什么吧?”他渐渐心虚道。
“我不了解她,你问谛听。”宋斐抬眸,看向伏在阎王脚边的那只瑞兽。
谛听缓缓支起庞大的身躯,沉重道:“不一定,通过上回的读心来看,赵怀思对宋姑娘怀有极强的胜负欲.望,宋姑娘上回之所以会一下子联想到史书上提刀的赵绰,也是她在刻意引导。”
“她恐怕,十分想要宋姑娘回忆起当年之事,好心甘情愿回去做她的剑灵。”
听到此处,阎王越发心虚地瞥了眼宋斐:“这,这可跟本君没关系了啊,本君是想要自己告诉她的……”
谛听又道:“不过据我所知,宋姑娘如今虽不太满意仙界的生活,但也不至于会想要回到一把剑里去做别人的剑灵,终日受他人桎梏,失去自我。她也有她想要的东西,她也有俗世的欲.望,既如此,就不可能会被赵怀思引导着回到剑里去。”
也就是说,暂时可以放心,人不会有事。
但是升仙之人本该最是看破俗世与欲.望,一心纯净的,没想到这两人如今都是七情六欲未断。
阎王叹息,似乎终于明白了帝君叫宋衿符寻找白玉骨的真正用意。
宋斐使诡计送宋衿符上天,这样挑衅天威的举动,帝君居然能忍到如今都尚未降下措施,不是因为他宽宏大量,也不是因为他不打算追究了,更不是因为那追究已经藏在了叫宋衿符办的事情里,而是他为宋衿符和赵怀思设置的考验,还远没有结束。
自宋衿符升天那一刻起,这场不同于地狱的全新考验就算开始了。
这是一场二者之间的真正较量,一场完全公正公平公开的较量。
这场较量,比的不是谁先找到神剑或者剑灵,而是比,谁能在这一场寻找前世变故之旅中保持本心,做到真正的至纯至善。
如今的赵怀思和宋衿符,都还不是帝君想要看到的执剑天女。
他在等,等磨练过后的赵怀思和宋衿符,究竟哪一个才能成为他真正满意的人选。
而武力经得起考验,人性,却往往最难磨练。
—
阎王殿的烛火永生永世都不会灭,阎王不知道自己在殿中坐了多久,又捧着十方镜将从前的过往看了多久,每看一遍,都依旧会被其中的满目杀戮震惊一遍。
不怪他当初居然放走了宋衿符。这样的杀戮,这样的鲜血,谁能想到会和她一个模样如此清秀灵动的小姑娘有关呢?赵怀思倒是生就一副武将气势,逃也逃不掉,宋衿符,却着实太有迷惑性。
在他看到不知道多少遍的时候,阎王殿终于出现了那道素日里常有的轻微脚步声。
轻盈,且熟悉。
他黑脸兴奋地抬起头来,隔着十二珠串冕旒,却是看到少女满目猩红的样子。
他甚至来不及多思考什么,不过张了张嘴的功夫,少女便已经提着剑,杀气腾腾直冲他来。
所以的变故都只发生在一瞬间。
阎王震惊到跌坐在自己的黑檀木大椅上,久久不能平复;谛听和判官挡在他的身前,拦住宋衿符想要进攻的手势;而原本在边上坐着的宋斐,也是不知何时飞速到了宋衿符跟前,握住了她想要再往前伸的长剑。
他侧身站在她和桌子中间,宝剑堪堪从他眼前划过。
他接住剑身的手在滴下浓黑色的血。
是黑到无可救药的,鬼王的血。
这是宋衿符头一次对他的血无动于衷。
她眼眶通红地看着他。
“耍我很好玩吗?明明知道一切,却依旧要千方百计把我蒙在鼓子里,很好玩吗?为什么不肯给我十方镜?就那么害怕我知道自己曾经就是剑灵的事实吗?”
她心痛地哽咽着:“你是害怕我知道这件事,还是害怕我知道是你毁了我升仙的命格?”
说罢,她不再去看宋斐,面对着阎王,努力想将眼泪收回,却又是只能让自己哭的更凶。
“为什么要给我抹去记忆?让我知道我自己就是赵绰,不行吗?让我知道赵怀思也曾经是赵绰,不行吗?西山那只猴子到底毁了你多少生死簿?还是你压根就不想让我看,所以把所有的借口都推到了他的头上?”
“告诉我你只是工作失误,将我送入了轮回,真的很难吗?”
“为什么都要骗我?告诉我事实真相,真的很难吗?”
我又不会怪你们。
你们对我这么好,在鬼界就如同我的亲人一样重要,我从来都没想过要怪你们啊。
她丢下剑,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掩面哭到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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