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仁宗宝元二年,十月。大宋西边,吐蕃。
藏边十月,风雪如刀。
冈仁波齐边上,有一座小小的客栈。
这客栈依山而建,通体木质,吊檐飞角,与吐蕃风格格格不入,倒像是中原样式。
开客栈的,是一对中原来的李姓夫妇。几十年的时光,也在这客栈身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记,如今,客栈外墙的木板大多陈旧开裂,原本分明的木雕招牌也早已褪了颜色,模糊不清了。
天近黄昏,李老头热了酒坐在柜里小酌,唤了他的老婆李婶下闩关门,早些休息。李婶此时刚刚礼佛完毕,轻轻捶打着跪麻的双腿,迈着小步朝门边走去。
关好了大门,门闩将落未落之时,门外突然闯入两人,大门一时拍向两边,发出闷响。
李婶吓得一跳,凝神抬头看去,只见两名少年人踏入店中。领头那位二十多岁年纪,身量高大,样貌颇为清俊;随后那个则是十五六岁样子,瘦弱清秀,脸上略苍白些。
李老头见得两人闯入,又是撞门又是吓坏了老婆子,早就起身站在柜中,两眼圆登,张口就是要骂。那两人进门后与李婶一个点头,见李老头站起身来,便紧走两步到了柜前,一块白花花的银子拍在柜上,说道:“住店。”
所谓是清酒红人面,财白动人心,李老头见了这足有几两的银子,一腔怒火瞬间化作满面春风,笑脸相迎地将两人领上楼上客房,挑了间干净整齐的,安排两人住下。期间李老头与两人攀谈闲聊,知道年长那位公子姓徐,本是中原人士,此番前来吐蕃乃是为他患病的小弟求医来的。
徐公子吩咐准备些饭菜,李婶也端着火盆进来,一面收拾床铺,一面跟两人交谈,听了两人求医,更是不住夸赞山下小庙内修行的仁钦桑布上师,直言他妙手仁心,医术不差于佛学,端的是一个神医。
徐公子原本意兴阑珊,听李婶说起仁钦桑布上师却是两眼放光,急忙追问。原来他两人到这冈仁波齐圣山之下,就是为寻这位上师而来,沿途多方打听,却不想李婶也知晓上师下落。
李婶直言道,上师不知何时起在山下修行,几个月前曾为她治好的陈年腿疾,老两口为此多有供养。听闻徐公子打听,李婶便细细说了那小庙所在,直叹那少年小小年纪便患了疾病,嘴里直念阿弥陀佛。
不多时,老两口将一切安排妥当,徐公子两人随意吃喝了些,早早休息,只待第二日一早便去寻那仁钦桑布上师。
次日清晨,徐公子两人一早起身,洗漱一番,下得楼来……
吐蕃地处西域,日出比中原要晚上一两个时辰,虽然已过辰时,天边也才堪堪露白。
此刻客栈之中,却是坐满了人。李老头这客栈自数十年前开业至今,从未有一天如此热闹过。
说也奇怪,今日一大早,老两口还在睡梦之中,便有客人在外砸门呼喊,李老头起身开门,却见得数位身着吐蕃服侍的男子闯进门来。这几人随意叫了酥油茶和炒糌粑,便在一旁吃喝,也不说话。
过不了一会儿,门外又来了一拨身着中原汉服的男子,进店也是要了茶水饭食,静静坐在一旁,只是吃喝。
李婶看这几人来的莫名,举止怪异,不由得心里发毛,拉了拉李老头的衣袖,给他使了眼色。李老头此刻心乱如麻,也是说不出的害怕,只得安慰老婆子去后院料理牲口,自己一人留在大堂照看。
又过了一会儿,门口又有身影走入。看得进店的几人,李老头吓得三魂去了其二,七魄尽数远游,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慌脚乱手地迎上前去。只见这几人头戴方氎帽,身穿无袖背心,外批大红色批单,竟是那吐蕃佛教的大德喇嘛。
李老头这店开在冈仁波齐山下,平日里多见的是苯教的上师,甚少有佛教的喇嘛。今日这群喇嘛进得店来,更是李老头开店几十年未见之怪状。李老头心下害怕非常,却还是硬着头皮上前,仔细招呼。
这几位喇嘛也如前两拨人一般,只要了茶饭,便不说话,做下吃喝。
徐公子两人走到楼梯转角,见这客栈小小中堂之中竟挤了十几人。这些人有僧有俗,有汉有蕃,一应静坐吃喝,席间泾渭分明,丝毫不乱。
徐公子心下警惕,拉住身后少年,两人缓步走下楼梯。
见两人下得楼来,楼下众人尽皆停下吃喝,齐齐转过头来,直直盯着两人,看得两人头皮发麻。只见汉人那桌里站起一人,对徐公子说道:“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两位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那徐公子一见这人,顿时眼皮直跳,头痛无比。
这徐公子本名徐方旭,跟着他那少年是他的师弟孙向景。两人乃是苏州长生老人门下。要说这长生老人,就要从汉朝杨雄说起。杨雄从易经两仪道理中,领悟了三才奥妙,将种种三才变化写在了一本《太玄经》中。唐时一位武林人士从这《太玄经》中读出了天文地理,医卜星象,便想将此道理融入武道变化之中,随后此人皓首穷经,竟真写出了一本《太玄经注》,阐述毕生武学道理。后人靠着这本《太玄经注》,竟生生拉了一个邪教起来,在唐玄宗时猖獗一时。后来唐末战火纷飞,这邪教在中原武林围剿之下灰飞烟灭,《太玄经注》也不知所踪。百十年后,长生老人偶然间得了这本奇书,也从书中得了三才武道之变化,一飞冲天。
徐方旭于孙向景两人从苏州走水路到了蜀中,不意间显露了武功,竟被一群人看破出处,自称前朝邪教传人,纠缠两人将这《太玄经注》归还。只是这群人虽然毅力惊人,功夫却是着实一般,几次三番纠缠不成,反被孙向景教训了几回,若不是徐方旭不愿伤及他们性命,恐怕早就死了几遭了。
自两人进了吐蕃地界,这群人便销声匿迹,不再出现。徐方旭早就被他们纠缠得头疼,还暗自庆幸摆脱,想不到今天又在这里相遇。
“几位,早一个月前我就与你们说得清楚,谁出门也不能带着武功秘籍,这《太玄经注》原本乃是在我师父长生老人手中,你们若是想要,大可去苏州向他老人家讨要。我与小弟却有要事,不能奉陪诸位。诸位为何就是纠缠不休呢?”徐方旭一面揉着眉角,一面打发了孙向景自去一旁用些茶点,省的一会儿路上饥饿。
那人却像没有听见他说话一般,犹自说道:“缘分使然,两位竟然与我们同门入住了这同一家客栈,想必是天道循环,圣典定要回归我教所有。如今我们请了吐蕃佛教大德做主,势要请回圣典。两位还是尽快将圣典归还,免得动了刀兵,惊扰了这一片净土!”
徐方旭闻言更是头痛,他这一行多跟苯教上师往来,极少接触佛教大德,如今竟是被这群疯子请来到此,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见两人话不投机,一名喇嘛自站了起啦,双手合十行礼道:“这位施主,如今在这冈仁波齐神山之下,不宜妄动刀兵。老衲以为,这世间万事皆归因果,既然施主手中典籍本应归他们所有,还请施主归还。”
徐方旭听得好笑,向那喇嘛说道:“这位大师,你又怎知他们所言不假?出家人身在化外,就该安心修行,诵念佛祖真言,何苦又来淌着一摊浑水?难道是他们与你相约,得了我的《太玄经注》便要借你一观么?”
那喇嘛不了徐方旭如此聪慧,一言道破了他的心事,一时脸红,随即后退两步,高宣佛号道:“阿弥陀佛,这位施主,老衲是出家之人,不生妄念,不动刀兵。只是身后这几位乃是赞普派来护送老衲等人的勇士,也是军中一等一的高手,就算施主神功盖世,只怕也抵挡不得,何苦呢?”
说着,喇嘛身后那几个吐蕃打扮的汉子个个站起,抽刀在手,抢进两步。
李老头原本在给孙向景热牛乳,此刻一碗牛乳端出,正好看见这般刀剑景象,顿时脚下一个踉跄,手中牛乳直直朝着孙向景抛来。
孙向景见状一呼,抢步上前,将陶碗接在手中,随即猛退两步,手上左右晃动,将那碗牛乳堪堪接下,一滴不漏,这才笑道:“老倌却是十分怕事,他们要打也是打我师兄,与你何干?若是这碗牛乳真泼在了我身上,那你才真真难免一顿皮肉之苦了。”
李老头见他年纪轻轻,手段却是十分高明,再听他言语中优哉游哉,似乎丝毫不把这凶险场面放在心上,便知道这兄弟两人是真有本事的,心下也安定些,说道:“小公子莫怪,老朽上了年纪,一时脚滑也是有的。多亏小公子身手敏捷,不然老朽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孙向景笑笑,小口啜着牛乳,又往堂中看去。
那些吐蕃汉子听了喇嘛诉说自己的厉害,心中自是十分得意,又是厌恶这年轻汉人不识抬举,敢对大德喇嘛无礼,一时快步向前,将徐方旭围住。徐方旭看他们脚步稳健,隐隐围成合击阵势,也不敢太过托大,不待几人近身,便抽出腰间佩剑,虚划一圈,只听得叮叮当当一阵响动,吐蕃汉子手中钢刀竟是齐齐断开,只留下一个刀柄还在手里。
众人见他出手极快,几乎不见动作便毁去了众人手中钢刀,手中想必也是神兵利器,一时心生怯意,不敢向前。那几个汉人却是抓住了机会,纷纷从吐蕃汉子间的空隙杀出,角度刁钻,身形诡异,一时叫人不好防备。徐方旭见状,手中长剑又是轻挑几下,将那几个汉人直直挑飞出去,正好砸在吐蕃汉子身上,众人一时倒地不起,兀自喊叫。
徐方旭击退众人,也不看那几个喇嘛,收剑还鞘,转头喊道:“向景,我们走罢。”孙向景闻言将牛乳两口喝完,几步跑到徐方旭身边,两人这边出门去了。
一众人等看得目瞪口呆,急忙起身向外追去,却听得一时布片撕裂声响不绝于耳,只觉得下身一凉,却是那徐方旭出手之间划破了他们的裤子,顿时大堂中站了一票光腿汉子。场面非常尴尬。
“你这厮!怎地连个亵裤也不穿!”
李婶听得前面吵闹,小脚碎步地走了过来,却见了这般场景,顿时惊叫一声,昏倒过去。
堂中还在吵闹,又听得屋外马嘶一片,众人追出去一看,只见拴马桩上只剩几根缰绳,原是徐方旭割断了马缰,自己带着孙向景骑了一匹马,将剩下的尽数放走了。
顿时两人一马绝尘而去,一行人在客栈门口呆立半晌,才有一人小声说道:“还是先进店去罢,怪冷的。”身后一人一把打在他头上,怒骂道:“你若多穿些,自然不会觉得冷!进去罢!”
可怜李婶刚刚转醒,这下又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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