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城外,周军环城结寨,连营四十余里。
看似声势浩大,其实战兵只占一小部份,营帐多是安置从各地征调来的民夫。
滂沱大雨已连下数日,太原城地处系舟山南麓,左右夹山,地势低洼,连日大雨使得雨水倒灌,不光四面城墙浸泡在雨水里,就连周军大营也成了一片汪洋。
天子亲军大营,朱秀披蓑衣到各军驻地检查,深一脚浅一脚地趟过泥浆水,下半截几乎湿透。
“连日大雨,我军攻城几近停止,再这么耗下去,粮草耗尽,必将生乱啊。”紧跟身旁的毕镇海忧心忡忡低声道。
朱秀沉着脸一言不发,他又何尝不知道,攻打太原城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
可柴荣态度坚决,任何人劝说都无用。
毕竟这是他登基第一场大战,又是御驾亲征,一场巴公原大胜满足不了他,还想趁机灭亡北汉。
不能说柴荣的决策有失误,坐在他那个位子上,所考虑的自然与别人不同。
从战事推进来看,周军的确有希望一鼓作气打破太原城,可谁又能想到,自从跨进太原府辖地,老天爷似乎就站到了刘崇一边,雨势一日胜过一日,整个太原盆地成了一片泽国,给周军造成极大困难。
朱秀抬了抬斗笠,稍稍仰面,风雨就直扑面庞,豆大的雨珠砸在脸上竟然觉得有些疼。
如此大雨,周军无法攻城,就连后勤补给线也得受阻。
军中粮草只够数日之用,这种消息是瞒不住的,缺粮的困境已经在全军传开。
西路军王彦超所部,甚至有几个厢都军公然在周边乡村劫掠百姓,抢夺民粮。
朱秀心头沉重,在大营里巡视一圈,各军各营士气低落,缩在营帐里无所事事。
最糟糕的是民夫营,连日大雨气候潮湿炎热,已经有怀州、孟州等地征调来的民夫难以适应,生了疫病。
一旦让疫病蔓延开,后果不堪设想。
天子亲军大营已经是条件最好的营寨,情况尚且如此糟糕,可以想象西路军王彦超所部只会更惨。
“公爷快看,是哪位将军到来?”毕镇海指着营寨大门方向。
朱秀急忙望去,只见数员披蓑衣的将领翻身下马,有随行旗手,举着一杆折字将旗。
“是府州节度留后折德扆将军到了!”朱秀赶紧迎上前。
“久闻折将军大名,今日一见实为平生幸事!”朱秀笑着拱手揖礼,雨势太大,说话声也不免拔高许多。
刚刚下马的一行人朝他看来,当先一人,四十岁上下,身材壮实,面貌敦厚,让人一看就觉得是一位值得信赖的忠厚之人,正是折德扆!
“阁下是?”折德扆一愣,只觉眼前之人面生,从未见过。
他向来谨慎,知道天子身边就算是个小太监也不能怠慢,忙抱拳还礼。
“在下朱秀,见过折将军!”朱秀笑道。
折德扆眼里划过讶异之色,朱秀之名他当然听过,只是没想到如此年轻。
“原来是朱副帅,失敬!”折德扆微微躬身,没有因为自己年长就小觑眼前年轻人。
朱秀忙伸出双手虚扶,笑道:“折将军不必多礼,在下这亲军副部署的名头不过是摆设,就是替陛下照管军需,当不起副帅之称!
折将军如此称呼,反倒教在下心中惭愧!”
折德扆似乎没有想到朱秀会对他如此客气,毕竟此人可是朝堂新贵,深受先帝和今上宠信的红人,未到弱冠就获封开国侯,如今更是晋爵县公,一身传奇经历,可谓名头传天下。
“军需乃重中之重,陛下将其托付给朱副帅,足以见得对朱副帅能力出众,堪当大任!”折德扆笑道。
朱秀连连摆手,苦着脸道:“折将军当真不必叫我什么朱副帅,在下此行不过是跟在陛下身边跑跑腿,打打杂,瞧我这细胳膊细腿,也没法上阵杀敌,真是惭愧啊~”
折德扆身后,几个身披蓑衣的部将里突然传出一声轻笑,像是姑娘家的笑声。
折德扆面色略有不自然,干咳一声。
朱秀朝几人看了看,全都戴斗笠穿蓑衣,低着头看不清样貌。
耳边尽是大雨哗啦声,朱秀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没当回事。
折德扆想了想道:“不如这样,之前符昭信在府州时,我与他兄弟相称,朱县公是他妹夫,我就托大称你一声朱贤弟!”
朱秀一瞪眼,赶紧摆手道:“不妥不妥!折将军年长在下许多,如何能与将军平辈相称?
何况郑国公的年纪与老太师冯道相当,在下和冯老太师是孙婿关系,自然也是郑国公的晚辈。
在下草字文才,折将军不妨唤我字称便可!”
折德扆稍作迟疑,笑道:“文才!”
朱秀笑呵呵地揖礼,折德扆没有推让,受他一礼。
折德扆毕竟是快四十岁的人了,再跟他称兄道弟不太合适,郑国公折从阮也是几代元老,当朱秀的爷爷辈没一点问题,也没必要在这种辈分上占便宜。
朱秀如此姿态,除了刻意笼络折家,也是真心实意敬佩折家满门英豪。
折家是府州豪族,世居府州,数代人持之以恒地抵御契丹人,向中原王朝效忠。
就算在天福十二年,耶律德光大军南侵,打到黄河一线,中原王朝几近覆灭之时,远在府州的折家也从未动摇过抗击契丹的决心。
河套、云朔一带,折家威名灌耳,契丹人却深恶痛绝。
如今折家的日子更不好过,面临北汉和定难军党项人威胁,还要应对来自漠南契丹部族的袭扰,可谓三面环敌。
即便如此,折家还在苦苦支撑,毫不理会刘崇和契丹人的招揽。
去年,郭威顾念折从阮年迈,担心他继续留在府州有危险,调他担任邠州节度使,到泾原地区镇压党项野鸡族叛乱。
比起兵祸连绵的府州,泾州和邠州好过不少,最起码不用面临腹背受敌的险境。
如今,率领府州军民抵御契丹人的重任落在折德扆肩头,他接过父辈旗帜,继续留守府州。
对于这样一家世代为国戍边的英雄家族,朱秀发自内心地崇敬。
“朱秀!”
身后,传来张永德急切呼喊声。
回头一看,张永德面色焦急地下马快步走上前,一把拽住他:“陛下听闻有军士剽掠百姓之事,大发雷霆,要斩西路军将校十几人,王彦超、韩通、向训等将军苦苦哀求!
你快跟我回去,与众将一同向陛下求情!”
朱秀一惊,眼下军中本就人心不安,如果再斩军将,势必扰乱军心。
“且慢!”朱秀拉住他,“我来介绍,这位是府州节度留后折德扆将军!这位是殿前都指挥使、上党郡公、驸马都尉张永德!”
二人听到对方名头,急忙相互见礼。
张永德挤出笑脸道:“当年我在邢州公干,恰逢郑国公率军经过,我还奉命前往犒军,却没能与折将军见上一面,真是遗憾!”
折德扆也笑道:“那年契丹人在漠南一带盘桓,家父担心有变,命我留守,无法前往河北会战,此事多年来也是我心中遗憾。”
二人各自爽朗一笑。
张永德扯了扯朱秀,使眼色低声道:“快走吧!陛下盛怒,得靠你去说情!”
折德扆忙正色道:“军务要紧,我等还是尽快去拜见陛下!”
一行人跨上马朝天子御帐奔去。
朱秀身旁,突然有一骑凑上前,马上骑士用马鞭子戳了戳朱秀后腰。
朱秀狐疑地回头望去,只见那人抬起斗笠,露出一张女子笑颜。
她约莫二十岁,皮肤呈现小麦色,略显粗糙,脸蛋微圆,笑起时有两个讨喜的小酒窝。
“原来你就是朱秀!传闻你是檀州隐士高徒,才高八斗,相貌更是一等一的俊美,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嘛!”女子嘻嘻一笑,小声道。
朱秀怔住,咧嘴一笑:“谣传而已,不足为信,在下不过一介凡夫俗子,倒是令姑娘失望了。”
女子一愣,没想到朱秀会如此回话。
她抿嘴轻笑:“你这人倒有些意思。不过,你就不想问问我是谁?”
朱秀笑道:“姑娘跟随折将军而来,能以女子身份出入军营,除了折将军爱女,鼎鼎有名的巾帼英豪,折赛花折姑娘,我想再无别人有此风采!”
折赛花微皴脸蛋一下子透露红润,眼波如水,抿着唇不说话。
骑马在前的折德扆转头看来,她急忙压低斗笠,轻勒缰绳,缩朝众人之后。
身旁的张永德转头看来,眼神古怪,低声道:“你何时跟折家这般熟络了?”
朱秀低笑道:“刚认识而已,还不太熟。”
张永德睁大眼,小声道:“才刚认识你就叫得出人家姑娘闺名?还这般嬉笑?”
朱秀瞥他一眼,嘲笑道:“不然该如何说话?似你这般老气横秋,能讨姑娘喜欢?
我说张大哥啊,你得亏运气好,早年得到先帝赐婚,否则这辈子恐怕是个打光棍的命!”
张永德涨红脸,气愤地怒瞪他:“我听说折家女早跟麟州杨氏定亲,你可不要胡来!”
朱秀恼火道:“张大哥多心了,我不过是跟人家姑娘认识一下,没有别的意思!”
张永德哼了哼,一副信你才有鬼的模样。
朱秀大翻白眼,好歹他也是有娇妻美妾环绕身边之人,很快又要当爹,有家室牵挂,哪能在外边招蜂引蝶?
折赛花的相貌只能说还不错,比较耐看有特色,气质上有些像当年沧州城里的符金盏。
和家中四女比起来,相貌不占优,气质各有千秋。
朱秀回头看了眼,只见折娘子落在众人最后,斗笠下,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直盯着他看。
朱秀礼貌地颔首致意,只觉得折娘子性情活泼,颇为有趣,倒也没作他想。
进到御帐之内,王彦超、韩通、向训、李重进、赵匡胤、刘词等众将领都在,正中主位,柴荣端坐着,面色不虞。
见到折德扆特地从府州率军赶来助战,柴荣起身将他搀扶起,大加赞赏一番,当场升他为府州节度使,正式接替折从阮执掌府州军政。
众人落座,无人敢说话,帐中气氛稍显凝重。
李重进、张永德一个劲地朝朱秀递眼色,朱秀暗骂两个家伙不讲义气,明知道柴荣正在气头上,还让他当出头鸟。
无奈,朱秀硬着头皮道:“臣听闻西路军中有将校扰民,陛下欲要降罪....”
还没说完,柴荣冷冷喝断道:“起止是扰民?河中军、陕州军指挥使以上十六人,公然违背军令,夜里率兵士侵入附近村镇,抢夺民财粮食,还打伤百姓上百人!
入太原府之前,朕明令禁止军士扰民,他们如此做,践踏军令,犯下死罪,不可饶恕!”
陕州保义军节度使韩通是个莽夫,外号韩瞠眼,忍不住嘀咕道:“军中缺粮已有数日,弟兄们也是没办法,才去弄了些粮食回来,总不能饿着肚子打仗....”
柴荣怒斥道:“放肆!你还敢为他们狡辩?他们胆大妄为犯下死罪,你也逃不过监管不力之责!”
韩通脖子一缩,不敢再言语,明明是个相貌凶恶之人,此刻却满脸委屈,看着有些滑稽。
王彦超叹道:“总归是情有可原,万请陛下从轻发落。”
柴荣阴沉脸色不说话。
朱秀恳切道:“河中军、保义军自攻打汾州以来,作战勇猛,连战连捷,围城战开启后,又承担了绝大部分的攻城重任,伤亡惨重。
近日来,大雨不断,以至山洪爆发,阻断道路,潞州、泽州转运来的粮食都难以运达,军中口粮减半,兵士们难免有怨言。
劫掠百姓触犯军法的确要严惩,但还请陛下念在两军多有战功,且天时地利确实不利于我军的情况下,对所犯军士从轻发落。”
朱秀打头阵,李重进、张永德、向训、赵匡胤等人皆是求情。
折德扆刚来,不好出头,但在这种情况下,也知道严惩军士反倒不利于提振士气,而且帐中将领全都表态,他自然也不能置身事外,跟随众人一起求情。
柴荣脸色变幻,环视众将,道:“也罢,念在诸卿求情的份上,暂且绕过死罪!所犯之人臀杖二十,王彦超、韩通官降一级、罚俸一年!”
王彦超和韩通松了口气,赶紧跪地谢恩,众将也一并谢恩。
他二人还不忘朝朱秀投来感激目光。
降级和罚钱都好说,真要让柴荣把那十六个指挥斩首,他们这兵可就没法带了。
朱秀心里苦笑,饶过那几个领头抢掠百姓的将校又能如何,周军攻城战事一筹莫展,再硬挺下去,只恐会生出更大乱子。
现在的关键是,要让柴荣早日下定决心撤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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