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着面前的太元子,泥丸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觉得心神都被对方气势所摄,忍不住接连几步朝身后退去,心中竟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不知从何而起的愤怒和怨恨。
他,胡荼手,出身东南杏林世家,祖祖辈辈行医,一生济世救人,医术精湛,生死人,肉白骨,可谓当世华佗,有望名留青史。二十余岁,他在东海岸边,遇上正值年少的虚皇萧玉宸,与其畅谈三日,两人惺惺相惜,成为挚友。三十岁头上,他拜入虚皇门下,学习无上武功,与虚皇名为师徒,实为好友,共同分享东海诸山诸岛,一切山岛之民的供养。四十岁后,领奉虚皇口谕的他,心不甘情不愿回到中原,折服了彼时还无人知晓的姜映明,同他出生入死,血战镔铁之国,最终得朝廷封赏,功成名就,却因桃源乡之事,遭到无生老母记恨,日夜寝食不安,人生从此转变,直至如今。
从本质上说,泥丸子是一个十分骄傲,也十分清高的人物。寻常他慈眉善目,救死扶伤不假,却听不得任何一句对他医术的质疑,否则张嘴就是“老夫行医一甲子”,面露不虞之色。姜映明功成名就之后,号称正道第一,能与虚皇齐名,却还尊奉他一声“老师”,便叫他愈发得了慰藉,心态也逐渐开始转变,平日里虽笑颜不改,心底里却愈发将自己看得高了。
相比之下,太元子虽是号称“虚皇首徒”,占据外景七神之首的发神之位,落在他的眼里,却始终还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矿奴,便是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只依附于虚皇才有个身份的。在泥丸子的眼里,太元子根本就不配与他平起平坐,更不配担他这一声“大师兄”,便是打心底里鄙视,寻常相处时也处处借机打压。
与天人师的十大弟子,寻常都在明行境听经讲法不同;虚皇座下的外景七神,大多数时候都是分处天地四方,寻常一年也见不着几面,彼此间并不是特别熟悉。再加上虚皇着实护短,众弟子寻常甚少有什么冲突,相互间只知道一个大概的武功排名,真要数一个一二三四倒还有些困难。
故因此,泥丸子其实并不晓得太元子如今的成就,便还一直以三十年前看矿奴的眼光看他,才以为凭着丹毒就能将其拿下,本质上是不屑于与他动手,觉得打斗有损自己的身份而已。可太元子今日的表现,却是给了他一个莫大的“惊喜”,才叫他见识到这位“大师兄”原非泛泛之辈,手底下的确有真功夫压着箱底。
“饶是你投向姜映明一方,出卖师尊给天人师招来麻烦,甚至惊动无极无生老母,逼老母降下口谕来取你性命,师尊也一直极力维护于你,不愿你命丧在外人手中。甚至此番来前,师尊还嘱咐我尽量留你性命,冒着忤逆老母的危险,要给你一条活路。只怪你不该心生妄念,对灵渊那小子下手;又叹你忘了同门之谊,竟敢打破誓言,对我下手……泥丸子,你自绝性命,我亦就你不得!”
太元子一面说着,一面就朝泥丸子缓缓走去,才见他面露惊惧,就听他张嘴喊道:“老母想要杀我,也不是一天两天;我不过为求自保,哪里有什么过错?蝼蚁尚且偷生,难道要叫我将性命拱手奉上?你不必假仁假义,也莫给虚皇贴金,只瞧你能够化解丹毒,就晓得他已经传了《开天宝卷》给你!为师不公,徒弟反水又有什么不对?我与他四十余载交情,竟比不上你这矿奴伪装!呵,你这狂徒,鹿死谁手,现在还未可知!”
一声暴喝,泥丸子便是双手握拳,指缝间夹着数不清的牛毛细针,只一会手臂就是尽数抛洒出去,夜色中直如点点繁星,一时将太元子的身形笼罩。又见他紧随这漫天繁星之后,双手各持了一根青气氤氲,纹理细腻,五寸长,筷子粗的木针悍然出手,针尖只朝着太元子两边肩颈刺去。
太元子只见一点寒光爆出,化作漫天星辰,这就挥袖甩头,将那一把牛毛细针挡下,才瞧见泥丸子已经欺近身前,两根木针碰到了自己的脖颈,却也不慌,才笑道:“看来姜映明待你,也不像明面上那么信任;你跟他二十年,竟连一件像样的兵器都没有。这两根乙木刺,还是师尊赐予,便见你捉襟见肘,日子也不好过。”
泥丸子真惊讶太元子不知死活,就是他这两根乙木刺得自虚皇之手,本身坚不可摧之外,更能吸纳一切丹毒药力于己身,对敌时只要蹭破对方一点油皮,就能在顷刻间杀人夺命,即便太元子武功大进,也不改这般托大才是。
下一刻,他就晓得了缘由。才瞧见太元子原本站在自己面前的身形,直如纸糊的假人般破碎消弭,便在乙木刺即将碰到皮肤的瞬间,整个人原地消失而不知所踪。明知道虚皇还没有飞升,就晓得太元子并不会虚空挪移,才叫得泥丸子心中一惊,口中惊道:“形随心动!你……你竟至这等境界!”
太元子在不远处重新出现,才轻叹口气就摇头开口,道:“泥丸子,气量决定眼界,你这一生,也就如此了。轻功翻墙越瓦、陆地飞腾、移形灭影而至形随心动。你得师尊指点,苦练四十年也不能领悟其中奥妙,舍不下诸多羁绊而难以再进一步,竟以为自己难成别人就一无是处,才是你眼界不足而气量狭小之故。师尊指点我,原没有指点你多;全因我无牵挂,才赶超你一步。你说的对,我就是个连名字都没有矿奴;正因此,我才不像你被虚名蒙蔽了眼睛!”
“哼!雕虫小技,何足挂齿!只有你这没见过世面的东西,才将这小小进步,看得如天一般!我今天就教你认识,武功也要瞧谁来施展;纵使你突破境界,又能耐我如何?太元子——”一声疾呼,泥丸子便是猛地闭目凝神,随即睁眼,双眸直直瞧向太元子的眼睛。
顷刻间,昼夜颠倒,天地逆旋,太元子只觉得眼前一晃,就发现自己不知身在何处,也看不见泥丸子的身影。他晓得这是泥丸子的摄神之术,乃是只有虚皇和泥丸子才掌握着的奇门手段,便暗叹泥丸子果然人心不足,得了这近乎神仙法术的神通,还不知足。
凝神静气,将满头秀发延伸到周边各处,太元子也是猛一咬舌尖,感受着舌尖剧痛顺着任督冲入脑海,一时便觉得周遭环境猛烈晃动起来,随即一切幻觉都如梦幻泡影,顷刻消弭,才瞧见泥丸子反手一甩,一根乙木刺正朝着自己面门扑来。
无论轻功连道了什么境界,凡人的血肉之躯都不可能凭空消失,无非是身法奇妙,脚步腾挪,快到一定境界,叫人看不清楚而已。这会儿太元子虽是挣脱了泥丸子的摄神术,一身的真气却还不得圆满运转,只瞧着那乙木刺来得比飞矢还快,便晓得自己断不能躲开这招,才不得不在心中暗叹,道:“刚才不逃,这会儿就逃不了了……”
电光火石的一瞬,泥丸子甩出的乙木刺直在半悬空中炸裂,浸透了丹毒的木屑朝着四面八方飞散,却再没有先前那势如破竹的威力,只四散在周遭的夜空之中,彻底消弭而不见了踪迹。与此同时,泥丸子本人也是像着了魔一般,站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如被绳捆索绑,又像是被冤鬼附身,这会儿只瞠目结舌,口涎随着“呃啊”闷哼从口中溢出,看上去真像个中了风的老人,再没有先前那般咄咄逼人的态势。
两人站定原地,面面相觑,才听得太元子低沉开口,语带沉痛,道:“如若姜映明舍得传你《大洞剑经》,你就能对照《开天宝卷》而领悟其中奥妙,才知道脱胎换骨也好,摄神之术也罢,都是道中小术,才是雕虫小技……‘垂绝念神死复生,摄魂还魄永无倾’,泥丸子,你永远不会明白……”
说话间,太元子轻轻上前一步,身形晃动间异光流转,才见他与泥丸子之间,有几百几千,成千上万条细微不可见的发丝相连;每一根头发从他的头皮延伸,直如钢丝般刺入了泥丸子周身的穴道,入肉三分,根基稳固。
“由术入道……以道升神……难得你……难得他……”穴道被刺,表情都做不出来,泥丸子只扭曲着面庞,从喉咙中挤出声音。
猛一摇头,扯回了头发的太元子惋惜道:“最接近师尊的人,原本是你。这一层天人之隔,却由我先打破。时也?命也?到最后,能与师尊并肩的人,终究是我……”
一身闷响,泥丸子的身子全然失去了支撑,整个人就像是一团烂泥一般,瘫倒在地,肢体扭曲非常。他周身经络已然寸寸隔断,上下的穴窍都被太元子以发丝破坏,武功自然是废了,这一具躯壳也难存续。直到现在,他都不能理解,为什么那个低贱的矿奴,会比他抢先一步,达到了虚皇那等境界?
展开全部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