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学期快结束的时候,庄晓月终于见到了蒋爱丽。
那是一个周日早上,她刚起床洗漱,家里的门忽然被打开了,她顶着满脸的白色药膏从洗手间探出头去看,看见蒋爱丽已经进了客厅,正将手上的漆皮红包扔到了沙发上。蒋爱丽视线只在她身上扫了以前,便径直走进了她的卧室:"看样子,不也是蛮好嘛。”出来的时候,已经扛出了被子,放在阳台上晒了。接着又将她**的被单给拿出来,扔到洗衣机里。
她穿着一件收身的墨绿色高领毛衣,将她丰满的身躯包裹在里面,发型也变了,烫了中年大妈们最钟爱的泡面卷,那双黑色高跟鞋踩在地上没有停歇过,她也没有要换鞋的意思,家里充斥着皮鞋落地的咚咚声。
庄晓月无法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完全是出于一切不在想象中的木讷。她从洗手间出来,到客厅,看着蒋爱丽在家里来回穿梭。然后嫌她碍手碍脚,庄晓月只好站到了阳台外面。
蒋爱丽一边收拾屋子,一边絮絮叨叨。打扫洗手间的时候,嘀咕庄晓月不会清理下水道。在阳台晒被子的时候,又抱怨她不知道将盆栽搬进家里。路过卧室骂骂咧咧觉得她太懒了,自己看的书扔的到处都是。
到后来,庄晓月干脆站到了阳台角落,已是初冬的太阳照在她身上,让她一点点缓过来,也有了一丝暖意。
她不明白自己的母亲在消失了四个月后,忽然出现的这一刻里,怎么还能找出这么多事情来指责自己。她不由一些疑惑,蒋爱丽试图将家里的一切收拾妥当,那这个站在面前的大活人,她没有觉得需要关心一下呢。
哪怕只是问她新学校习不习惯,辛苦辛不辛苦。
这时,蒋爱丽背对着她,敲着晾晒着的被褥上的飞尘,那被褥上的细小粉尘在阳光下清晰可见。中途,蒋爱丽忽然转过头来,看着她:“你爸爸没少给你生活费吧。”
庄晓月背靠在阳台上,蒋爱丽看不清她的脸,但蒋爱丽脸上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她却一览无余。
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索性进了卧室,但是蒋爱丽又拖着一个吸尘器过来,从卧室开始吸地。庄晓月随手拿起一本书,走到了外面的过道里。
她将书架在楼梯的护栏上,开始大声背诵面前的英语课本。这些课本的生词她并不陌生,所以她机械的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她只是尽力想让自己转移开注意力,不去理会身后一阵又一阵的嗡嗡声。
没过多久,不远处的嗡嗡声停了,然后尖利的高跟鞋声再次响起。那声音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她身边。
她身上依旧挂着漆皮红包,她整个人带着与自身气质并不相符的闪亮感。
蒋爱丽扫了一眼她,打断她的读书声:“超市忙,我先回去。有时间再来看你。”走了两步,又回头道:“生活费既然够用,我就不给你了。超市里进货用钱地方也多了,你不够的时候找你爸要吧。”
庄晓月的读书声戛然而止,她脸上的药膏还没有干透,凉丝丝的,那股凉意掺和着蒋爱丽的话语,渗入肌肤,一直凉到心底。
耳边又响起了皮鞋声,这一次皮鞋声彻底消失了。。
自始至终庄晓月始终让自己的视线盯着课本,不敢移开。
她怕自己移开了,会见到某些冰凉的,自私的内幕,那个如同被抛弃一般的现实会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而只要盯着课本,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关,她只是在读书,机械,单一的重复读书。
不知过了多久,楼下又响起了脚步声,当脚步声清晰传来时,她无波的心没来由的蹿到了嗓子眼。她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有那么些期盼,还有小欣喜的。如果她回来了,说上一句半句关心的话,她觉得,她还愿意原谅她,原谅她以前的种种,原谅她这么久的不闻不问,原谅她对自己的种种漠然。她还可以告诉她,她根本不在乎她给不给生活费,也不介意她忙不忙,她只要能像其他同学妈妈一样,见面了可以抱怨她太瘦,可以责怪她不跟自己联系,什么都可以。只要不是这般冷漠就可以。
楼下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的心跳随着脚步声忽上忽下。但当那个精短的发型出现在视野里的时候,那颗心忽然就平复了,屈辱和委屈感骤升,犹如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在完全看到那张千年面瘫脸之后,开始继续低下头机械的重复着单词。
那个脚步走过来,并没有打断她读书,而是开了自家的门,在门打开后,忽然回过身来,看了一眼她,说道:“不是[I promised it],是[I promise it]。”
还没消散的屈辱感令她心头发紧的同时,也如乱鼓在敲,她脱口道:“关你什么事。”
纪岩正在门口换鞋,一只手按住门板上,头也没回,随口道:“你念错了,还有理?”
庄晓月忽然转过身子,脸挣得通红,将手上的书呼啦一下扔了过去,并吼道:"就算我念错了,又关你什么事。”
那被扔出去的英语课本在地上刺拉拉地滚了好远,然后停留在他的脚边。
她胸口剧烈起伏,捏着手心,然后触碰到他的视线后,忽的一下子又冲回了家,并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这边,纪岩对着脚边的一本沾了污渍的英语课本,不停地揉着自己的额角。
周一早上,纪岩习惯性晨跑,回来的时候,在单元楼下就发现了那个趴在自家阳台上不断朝楼下张望的身影,并在发现他之后忽然隐匿了身形。
他进了楼道,上了楼,然后在楼梯上又发现了那个探头探脑不断向下巴巴的小眼神。并且在眼神交汇的那一刻,忽然又偏开头去。
纪岩如常上了楼,走到自家门口,越过她,径直开了自家的门,然后要往里面走去。就在门眼看着要合上的前一刹那,庄晓月忽然跟了上去,慌乱中抓住了他的小臂。
门在夹到她的那一刻,又忽然被打开了,纪岩扭头看她,一副打发保险业务员的神色:"有事?”
庄晓月涨红着一张脸,不敢看他,半天,支支吾吾道:"我,我的英语课本,能不能还给我?”
纪岩只感觉那只捏着自己的手透出的小心翼翼,他收回手,并道:“你的课本,关我什么事。”
那神色,那表情,完完全全是在模仿昨天的她。
“昨天,明明丢在你那边。”
“哦?是吗?”纪岩油盐不进:"抱歉,我没有捡人家垃圾的习惯。”
这下,庄晓月不光是脸,整个人都跟着升温了。她原本猜想他会马上将课本扔给自己,然后继续老死不相往来。只是没想到,他会这样的难缠,还这样的不讲情面。但是,现在既然来了,这样就走了似乎更加丢人,于是只能厚着脸皮继续道:“如果你看到了我的书,还给我,好吗?我今天要用。”
纪岩侧目,脸上陡然显出笑容,但转瞬即逝。他看着眼前这个已经浑然没有脾气,还急的出细汗的脸蛋,心里没来由舒畅了很多度。
这样的舒畅感,即便是多久的晨跑也换不来。
“小女孩就应该这样说话,知道吗?”他几乎是隐着笑冲她道。
就在庄晓月错愕间,他继续问她:“说吧,昨天怎么了?”
“告诉你,英语课本能还给我吗?”
语气里依旧是小心翼翼。
纪岩眸光转动,很好,学会谈条件了。
“你这么确定就在我这边?”
庄晓月什么也没说,只是点头。
因为她想不到除了他谁还会这么无聊,来藏她的书。
“昨天到底怎么回事?”
纪岩早看出来,昨天她这通脾气发的不明不白。
庄晓月咬了咬唇,终究道:"抱歉,昨天因为家里的事情,我心情不好。”
纪岩了然,没有再追问,而是走进了客厅,片刻,又走了出来,手上拿着那本英语课本。她伸手要去接,他忽然抬高了手,庄晓月接了个空,转而茫然看他。
“以后要扔对着自家门口扔,嗯?”
庄晓月脸上讪讪,起身一跳,将课本抢了过来,走进家门前又问他:"你不送我?”
纪岩撑了撑身上的汗,说道:“送。”
这天,纪岩照常带着毛毛接她放学。
隔着一段路,他远远看见一中街对面那群学生,因为太突兀。他们身上挂着别校的校服,对着路过的女孩吹口哨。中间那个个子高的男生,纪岩一眼便认出来了他,那个曾经打的庄晓月脸上半个月才消肿的陈轩。
他低下头揉了揉毛毛的头,将绳子系在一边的树上,然后抬头看了看从校园里涌出来的学生,并没有发现那孩子的身影。他迈开步子向马路对面走去,他决定在校门口等她。
那个陈轩似乎也看到了他,从护栏上跳了下来,歪着头跟旁边一个红头发女孩咬耳朵,眼神扫到他这边,但触碰到纪岩的目光时,歪了歪嘴,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
纪岩冷着脸,回视着他,然后依旧往马路对面走去。
他觉得有必要给这些游手好闲的孩子一点教训,但以暴制暴向来不时他的风格,也可能殃及到那孩子。所以,他要让他们明白,在这里他们无机可乘。
好在,很快,他在人群里发现了庄晓月,她背着一个很大的书包,有点弓着背,旁边有个短头发的女生嬉笑着和她分开后,他冲她挥了下手,她显然也看见了,扯了下书包带子,朝着他走来。
庄晓月走过来的时候,奇怪打量了他一眼,问道:“怎么了?”
“书包给我。”
庄晓月脱下自己的书包,纪岩将书包提了过去。然后一只温热的大手忽然就抓住她的,下一秒拉着她往外面走。
那只手很大,带着一股坚实的,不可抗拒的力量,没有半点拖拉,牵着她直接往人群外面走。
自从手被那温热的,带着粗粝的触感的手抓起后,庄晓月脸上又红了。这么多的人面前,就这样被拉着手,让她很是窘迫,另一方面,她无法解释只是被这个陌生男人牵着而已,自己的心为什么会震颤成这样。
很多年后,庄晓月才明白,那一瞬间的怦然心动,叫情窦初开。
过了马路,再侧目之际,那几个特立独行的黄毛已经不见了,马路上只剩下来来往往的学生和家长。纪岩轻吁一口气,示意她将毛毛牵过来,庄晓月走过去将毛毛的牵引绳解开,将它牵了过来。她现在已经不那么怕它,但总是不由地顺着它,刚解开绳的毛毛却如脱了缰的野马,她跟着跑了起来,却被纪岩提着校服后襟给拧了回来。
一边的毛毛撅着屁股要走,庄晓月只能提着牵引绳让它往自己身边靠,边回身问她:"干嘛?”
纪岩脸色并不好,但语气依旧沉稳:"晓月,你记着。千万不要瞧不起逃跑,在你还不是对方对手的时候,逃跑是最有用的保护自己的方法。”
纪岩冷不丁的一句话让她愣在那边,手边的力道松了,毛毛冲了出去,又被拽了回来。如果没有听错,他刚才叫她晓月。这是他们认识这么久,他第一次叫她,没有带她的姓。
这样丝毫不带间隙的称呼,让她失神了。
“知道吗?”
这个节气天黑得早,路边的灯光落在刚下过雨的湿漉漉的地面,泛出水光。因为他的一番话,她心里又开始泛酸又开始泛暖。这个纪岩,总是有让她想哭的本事,明明在她觉得一片灰暗的时刻,不动声色的就撒下了那么一片阳光。
但是她不会表露出来,她怕欢欣鼓舞之际,发现只是自己的错觉。
见她没说话,纪岩由侧对着她,变成了正对着她,静静等着她回答。。
“知道吗?”他又重复了一遍。
半天,她轻轻点了点头。
“你的手机号码报给我。”
虽然他将自己的号码给了她,但平时她从没有主动联系过他。
庄晓月报了自己的号码。
纪岩拿出手机,存了她的号码,边说:"如果有危险,记得一定要跑。然后打电话给我,知道吗?”
庄晓月眉心轻蹙:“我,我会有什么危险?”
她感觉到纪岩的紧张,但是她并不知道他在紧张什么。
纪岩神色一顿,在手机放进口袋后,再抬眸时脸色已恢复如常。
“我是说万一,毕竟一个人住,凡事都要小心点。还有,网吧不要再去了。你要玩游戏,来我家玩。嗯?”
庄晓月脸上滑过欣喜,但转瞬又很不确定得看了看他:“真的?”
纪岩点头,看她掩不住喜形于色的样子,压抑的心情好了一些,问她:“你告诉我,那天如果我不出现,你是不是快哭了?”
“不会。”
纪岩不相信的笑了。
“在欺负自己的人面前还哭,不是傻逼吗?”
“但逞强也算不上什么本事。还有,不许说粗话。”
庄晓月转过身去,牵着毛毛走了。
眼看着圣诞节快到,大街上张灯结彩,到处都是节日气氛。大学里,各种圣诞晚会,圣诞搞怪节目如火如荼进行。
纪岩下课的时候,发现自己桌上放了很多圣诞小礼盒。于是他找来了一个纸袋,将它们全收进纸袋里。
“啧啧,这些小粉丝,逢年过节还没忘了你。”一边的老周侧过身子来,边感叹边要顺走两个礼盒。
纪岩的手拍落掉他的手,并将礼盒装进了袋子里。
“哎——,哎——,纪老师,你这样就不对了啊?不过几个礼盒,何至于小气成这样?”
纪岩不说话,将所有礼盒都装好。然后拿出手边的一本书,闲闲地看了起来。
老周看到他手上的那本书,《青少年心理解析及辅导》,疑惑道:"你现在的课题做的都是哪些方面?”
纪岩翻了一页书:“今年的是禀赋效应和科斯定理。”
老周指了指他的书:"那你看这些做什么?”
“课题做完了,看着打发些时间。”
老周不说话,开始转过身子,对着电脑做自己的课题。
这天放学,庄晓月远远看见了等在马路对面的纪岩,这段时间,她已经不再躲闪开目光,径直朝他的方向走去
穿过马路,发现毛毛不在,她疑惑地要开口。
“今天监考,结束早。毛毛已经溜过了。”他像是知道她要问什么,自己开口道。
她点头。这么说,他是专门来接她放学?
“拿着。”纪岩将手上的纸袋递过来。
“恩?”
“给你的。”
庄晓月接过,指尖碰到他的手背,缩回去的同时,不免疑惑,他总是穿得那么少,手怎么总是那么温热呢。
被触碰到手的纪岩被冰的眉头一挑,这孩子,手总是冰凉冰凉的,有那么冷吗?
走了不远,纪岩转头:“等我一下。”
他走到马路对面,径直走向了一间奶茶店。因为天冷,加上正是放学时间,奶茶店外排了长长的队伍。纪岩走过去,排在了最后面,他抬头,认真地看头顶的菜单。后面又有人排了过来,他站在一群小女生中间,显得很突兀,但是他自己丝毫没察觉出来,在看了一会菜单后,他从口袋里掏出钱夹,低着头,像是在准备零钱。
身后有女生指着他,捂着耳朵说着悄悄话,脸上是小女生特有的花痴表情。
而站在前面的纪岩一无所知,他已经站在了收银机前,跟收银员点单。然后,他将手里的零钱递了过去,唇形微微动了下,像是在说谢谢。
等他提着奶茶大步走回来的时候,庄晓月已经收回了目光,改由背对着风口站着。
纪岩走过来,将手上的奶茶递给了她。
热奶茶,拿在手上,有点微微的烫手。她的指尖,因为这热乎乎的温度,一点点恢复了知觉。她插好吸管,对着吸管喝了一大口,温热的奶茶让自己的整个身体都活泛了一点。
而一边,纪岩已经走出了好远。她一手捧着奶茶,小跑地跟了上去。天空里下起了小冰雹,只是下的很小,砸在脸上,冰凉冰凉的。但庄晓月晃动着手上的奶茶,感觉自己无所畏惧一般。
纪岩步子大,走得也快,庄晓月只能一边扯着书包跟在后面。纪岩好像也意识到自己走得太快了,中途步子闲散下来,庄晓月勉强跟上了他的步子。
“你放珍珠了?”庄晓月忽然问。
纪岩点点头:“你也没说不吃。”
“那你也没问。”
她抿了口奶茶,终是觉得自己过分了,便道:“没事,我只喝奶茶好了。”
纪岩睨了她一眼,缓缓道:“那,委屈你了。”
庄晓月脸上开始发烫,她什么也不说,只装作没见。
一杯奶茶喝完,整个人也暖和起来。纪岩问了一些她学校的事情,她挑好听的说了。在楼下的时候,纪岩让她先上去,他要抽根烟。庄晓月提着纸袋问他:"真的是给我的?”
纪岩点头。
庄晓月那句酝酿了半天的谢谢,卡在喉咙口吐不出来。
一直以来,她擅长逃避,隐瞒,将自己当做隐形人。但是对着别人敞开心扉表达感谢,她却是说不出来。憋了半天,也吐不出来一个音来,纪岩察觉到她的发愣,转身看她,她却如惊弓之鸟一般忽的一下往楼道里跑去。
在跑到自己家里面时,开始狂拍自己的胸口。
她迫不及待地将纸袋打开,只见里面有很多平安果,有的上面还写着“祝纪老师圣诞快乐”,她洗了一个平安果吃了,边走到阳台上,发现纪岩还站在那棵老槐树下抽烟,阳台的位置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不知为什么,他觉得纪岩其实从背影来看,完全不招人讨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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