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眼前既有山和庙

在西域诸国中,有一个说法已经流传了多年,说是明行山上的寺庙,只有神佛才能数得过来;谁要是肉眼凡胎,能数清楚山上有多少寺庙,就证明这人生有佛缘,今世定能成佛。

这话说得多少有一些夸张,实际上也不可能验证;即便是天人师本尊站在这里,也说不清楚山上有多少寺庙。在这明行山上,似乎每时每刻都有新的寺庙建成,每时每刻也有旧的庙宇被合并;小寺庙拔地而起,一层层朝外扩张,当两座寺庙碰到一处的时候,就变成了一座更大的寺庙。几十年下来,明行山的山脉已经被连成一片的寺庙所覆盖,其规模远远超过了皇宫,便像是一座纯粹由寺庙构成的城镇。

来自于楼兰、高昌、于阗、龟兹、姑墨等一众小国的供奉,使得明行山成了整个西域最富庶的地方;各国靠着贸易赚来的金银,几乎有一半都送来了此间,更有无数的信徒,日夜不绝地前来朝拜供奉,烧香念佛,才叫这山上香火不绝。白日里只听闻诵经声不断,只见得香烟袅袅升起;一到夜里,整座山便是灯火通明模样,直如着了山火一般,隔着几十里都能看得清楚。这便是一众西域百姓虔诚,饿着肚子也要在佛前添一斤油的信仰。

天人师返回明行山的时候,已经是这一年的十月廿五,便是明行山隔着盛京数千里地,天人师的仪仗又是着实繁复而浩大,饶是一众人加快脚程,也还是在路上花费了半个月的功夫。不过出乎灵渊预料的是,天人师这样一个身份高绝,地位显赫的宗教领袖回归,却不曾受到百姓和僧人们的夹道欢迎;沿途倒是有不少僧人汇聚入天人师的队伍之中,新来的人却也是十分平静祥和,并没有表现出激动或者欢喜的情绪,就像是日常的一件小事一般。

离开盛京的时候,萧太后专门召见了灵渊,仔细嘱咐了不少话,又赐下衣帽鞋袜若干,神锋宝剑一柄,千里骏马一匹。宝剑骏马还不算什么,总归是有钱就能买到的东西;可那一堆衣物,怎么看怎么不像是皇宫里出来的东西,看上去手艺着实很粗糙,唯独那针脚正反缝了多次。

因着骏马只得一匹,赤珠又是非要与灵渊同行,几番争执之后,天人师在萧太后的凝视下终于低头,允许灵渊和赤珠同骑那一匹骏马,只当看不见这违背礼数,打破清规的**之举。这会儿灵渊见了沿途诸人的奇怪表现,也是向赤珠开口发问,道:“我还以为天人师回归西域,沿途的百姓要大张旗鼓欢迎,不知道该有多热闹,却不料是这种冷清场景。”

听着灵渊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感到他的呼吸吹动发梢,赤珠一时也是咯咯笑了起来,道:“你说那等当街跪拜,涕泪长流的场景,原是虚皇天尊降临在东海山岛时才有的。老师虽是诸国的国师,也是明行山一众僧人的领袖,寻常却是严守戒律清规,一概不喜欢显摆威风,百姓们都是晓得,便不必显露出那等做作姿态。”

说话间,就有一名紫衣僧人靠拢过来,原是随行保护灵渊和赤珠的阿难陀。出于有备无患的考虑,自从队伍启程以来,摩柯迦叶和阿难陀就一直奉师命守在灵渊和赤珠的身边,倒不是怕他俩跑了,而是担心虚皇心有不甘,遣人来生出事端。

摩柯迦叶身为天人师首徒,身份与太元子相当,性子也十分沉稳,一路上沉默不言,恪尽职守。阿难陀却是个好说好动的,本身的武功又比不得大师兄高明,只叫他靠双脚追随骏马,就已经给够了他苦头;再叫他每日里瞧着灵渊和赤珠卿卿我我,耳鬓厮磨,便已是人世间最大的痛苦,也真是为难了他。

这会儿阿难陀着实无聊得紧,听两人间有话头也就上前搭话,一时道:“老师最是真实,从来不搞虚的;百姓们信奉敬仰,只在心中祝祷,老师自然知道。你在中原多年,许是见惯了那些虚情假意的花架子,才看不懂大伙儿的心意。”

听得阿难陀这么说,灵渊的心里却是浮起了些许不解。如果说虚皇师尊降临在东海山岛,凭神威叫一众岛民哭喊跪拜是虚,那么天人师在西域,明明受众人敬仰,却不许人家表示,难道就是真实么?沿途那么多百姓,男女老幼都有,要说个个都能克制自己的心意,只在心中对天人师祝祷,丝毫不表现在脸上,灵渊却是不信。

即使是背对着灵渊,赤珠也能感觉到他这会儿的疑惑,也是暗骂阿难陀无事找事,非要把天人师捧到一个别人难以想象的境界,自然就会让灵渊愈发疑惑不解。这一趟灵渊能来西域,完全是看在赤珠的份上;赤珠也不愿他对天人师有什么误解,便道:“老师常与我们说起,万物众生原本都是平等。生得一副皮囊,谁也不比谁高些;花费时间精力,去追捧别人,原是不必要的。”

赤珠的话,灵渊及更容易接受些,只是在心里还是觉得,天人师这一番道理自然是说得极好,可执行下来却也与虚皇师尊一般,本质上还是靠着他的神威和影响,强行决定了老百姓要怎么做。如果虚皇师尊喜欢亲近,自然也可以命令麾下岛民不得对他太过热情,也能达到眼目前这般效果。

到这会儿,灵渊自己也是已经发现,在内心里,自己对天人师的观感远不及对虚皇,不管天人师做什么,他都要本能地跟他对着干,就像是前世有仇一般,便是着实很有些难解。要说之前彼此不熟,天人师又顶着个外道领袖的头衔,自己不愿与他亲近,原是情有可原;可现在已经跟他回到西域,更有赤珠从中解释帮忙,照理说自己即是不喜欢那胖和尚,也不至于非要跟他对着干才是。

仔细想来,天人师这人虽是外形比不得虚皇仙风道骨,可那一身肥肉也不怎么招人厌烦;加上他待人态度温和,话语中也蕴含有道理,也不曾对灵渊下手,更没有与他结下仇怨,以灵渊的脾气,原本是能跟他愉快相处才对。也是有些事完全没有道理,最终只能推说一句“缘分”。

到得天色近晚的时候,一行人便已经来到了明行山主峰的寺庙面前,便只见高耸的山崖之上,一座宫殿般的偌大寺庙层层叠叠,依山而建,气势雄浑,令人见之难忘。寺庙通体成金色,顺着山峰走势约有七层,其中还立有几座高大的佛塔,形式上与中原不尽相同,便是少了些方正对称的严肃,多了些空旷与清净。山风起吹来阵阵浓香,裹挟着喃喃的诵经声就叫人失神,还未踏足其间,就已经感到禅意,似乎在这样的氛围里,谁都可以成为一位高僧大德。

天人师这会儿从封闭的轿子里走出,转身对随行众僧侣合十行礼,随即便是喊了灵渊和赤珠过去,道:“旅途劳顿,自有富楼那安排你们歇息。明行境中,原不区分比丘和比丘尼,便是色生空相,尽归虚无。然而你二人并未出家,也为受戒,为着确保太后的嘱托,也为着维护明行境的清净,你二人自不能住在一起。”

灵渊和赤珠都是点头,便是理解,也知道瓜田李下的道理,知道此间虽然都是些外道的修行者,本质上都是僧侣,照理说不会起什么歹念,却也不能随意就将话柄留给人家,令别人能够指摘自己才好。男男女女的事情,原是说有易,说无难,若是起了闲言碎语,就很麻烦。

说话间,就有一名高大的独臂僧人走上前来,也是穿着紫衣,便是当日为接回赤珠,被虚皇扯了一条胳膊的富楼那。天人师看向富楼那,微微点头,一时轻声道:“你带灵渊施主,往内院明心禅院去,收拾一间禅房给他,跟他说清楚规矩。虽说远来是客,也莫让别人去打搅他。”

富楼那低声称是,走到灵渊身旁便是单手朝前一比,道:“请。”

隐约觉得富楼那似乎有些冷淡,灵渊倒也没有太放在心上。只看富楼那穿着紫色的僧袍,便知道他是天人师十大弟子之一;而身为十大弟子,比别人少了一条手臂,自然有些不便,心念就不如常人那么豁达,即使是出家人,只怕也有些介怀,自然清冷些,也是不奇怪。

看了一眼赤珠,瞧她对自己点头微笑,灵渊便也抬脚上前,跟着富楼那绕侧门进了庙宇宫殿。天人师等一众僧侣,这会儿还站在明行境之外,才听他一时开口,吩咐道:“萧太后传来懿旨,便去请诸位国王前来。渡世法船已然铸成大半,从今后自会有一场乱局;东海那位不会轻易放弃,还要多加防范。”

众人合十称是,一时散开,也没有什么规矩礼数之类,直接就忙着做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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