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姜映明画给灵渊那一张图纸,以及图纸背面所描述的诸多细节,已经足够描述桃源乡的所在,阐明进入其中时,需要注意的一切事项。然而文字与图画的表现力,始终还是很有限的;人心的思绪活动,本不能单纯依靠这两者,就彻底表达了。若非如此,圣人佛陀传下诸多经卷典籍,道德箴言,字字珠玑,句句要紧,早该渡化阎浮众生个个学好,脱离这娑婆世界,登临四禅九天才是;又哪里还会有人心险恶一说,更不该有丝毫阴晦存世。
而且从另一个角度说,灵渊的智慧也真是集中在了察言观色,揣摩人心上。始终人没有十全十美,天生一个人聪慧,也不能叫他将天地间的灵气都占去了。能得识人颜色的手段,灵渊便是自觉知足,却是他看姜映明写下的那些奇门遁甲玄妙,只一眼就觉得头大如斗;要叫他彻底领悟其中的玄奥意境,理解五行八卦天干地支的法门,便真是要了他的命了,乃是万万不能。
这也是人天赋不同,各人脑容量确实有限的关系。天生人一般无二,却有相貌美丑,也有脑力不同。就灵渊这个状态,便是跟寻常的老婆娘得了个平等;却是市井妇人,说三道四嚼舌头根的本事超凡脱俗,最晓得人心;可要叫她们练武功,学道理,便是着实艰难。灵渊自己已经得了武学上的天赋,又有识人断面的手段,看不懂奇门遁甲的算学,倒也可以理解,算不得褒贬。
故因此,灵渊虽手持姜映明亲手绘制的地图,却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顺利进入桃源乡中。这会儿听闻得阿难陀道破此间真意,便是心中一动,直转了几个弯弯绕,这才稍有了些定夺,一时沉默,便也开口,道:“我如今落在大师手里,自愧技不如人;可谓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大师不强逼我,尚能对我好言相劝,便叫我无地自容,只后悔先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既然大师慈悲,点拨我冥顽心智,我便该从善如流,不作他想。请大师吩咐定夺,我自是别无他念。”
阿难陀哪里不晓得灵渊的心思,自有思忖;这会儿听他开口,也便微笑释然,道:“施主原是受‘求不得’之念所制,小僧本不想强人所难。只是老师妙法,常人难以揣摩接受,多有误会;便也想借施主伶牙俐齿,妙语多端,多向世人阐明些,便是无量功德。即如此,便请施主体谅小僧无礼,随我而来。是非善恶,总要亲眼见了,才有论断!”
灵渊这会儿被人捏住了软肋把柄,便也真没有什么话可以再说。他其实真晓得,桃源乡如今一片狼藉模样,也不知这阿难陀为何心念挂牵;与其自己时时刻刻提防他跟踪前往,倒还不如真与他一道去了那方,眼看他有什么图谋,便是逆转了明暗虚实之间的真意。
这也是他昨夜悟出了那一套拳脚招式中的内家法门,晓得了颠倒阴阳虚实的道理;这会子既来之则安之,顺天应命行事的一个表现。事实上武学经验道理,也都是从人事道理之中悟出;先领悟的武道,反过来影响为人处世也不难。这便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颠倒不破。
心里想着,灵渊又是骤然想起姜映明之前说所的话语,想起他说过“阿难陀天生俊美,也与俊美的少年人投缘”,一时只想这阿难陀莫不是与人不同,摈弃了色欲之后便另有了排解之法,才对自己这般友善亲和,百般宽厚,千般了解;该不会看上了自己这百多斤血肉,过人的皮相罢?
然而这念头一起,便也叫灵渊暗骂自己龌龊,莫名生出愧疚和悔意。却是这阿难陀的确俊美非常,容貌中带着一股子摄人心魄的力量,令人心安,引人亲近,无端能叫别人对他生出的善意,这会儿连灵渊都是着了他的道道。这正因此,才叫他得了传教行法的责任,便是天人师知人善用了。
当然,这一切灵渊自不知情,只听得阿难陀温和声音响起,道:“既然如此,就请施主随我而来。我今日原要为开明信善说法,这会儿已经误了时辰。”
灵渊连忙道歉,抬脚就是跟上。他来这里,原就是要弄清楚阿难陀到底在传什么道,行什么法,是单纯地发展外道信仰,还是有着别的不轨图谋。这会子阿难陀亲自邀请他去听闻讲法,他便也再没有什么好反抗的。始终灵渊也不是随波逐流的愚人,自晓得是非好坏,也读过经书道理,不会轻易被外道之说所蛊惑了。
阿难陀这会儿已经用一根看不见的绳子,牢牢拴住了灵渊的心,自然不担心灵渊会逃走,也完全不在意他要不要逃走。事实上,阿难陀这会儿已经反客为主,由暗转明,摆明了捏住了灵渊,自是什么也不用在意的。
不多时,两人便来到了靠城西的一处清净小庙之中,便叫灵渊惊奇,原想着阿难陀所传之法,乃是外道之说,受中原教门抵制,本应该低调行事,再怎么也不该占了一处寺庙来传法才是。阿难陀多知多闻,一见灵渊神情便也了然,淡然笑道:“你觉得很奇怪么?原以为我要带你去某个阴晦隐秘之所么?唉!你现在还不晓得,只跟进来就是。真理不需要掩藏,谎言才需要。”
灵渊摇摇头,一路过来心情已经平复许多,便道:“我虽然还不晓得,令师领悟的是什么道理,只看大师风范,比之虚皇座下众人,便是高下立判。”
阿难陀迈步跨进院子,一面道:“老师从不与他人比较,也不与他人争执。天地人皆有不同,唯独这道理是相同的。老师有老师的道理,虚皇陛下也有他自己的道理;你也有你自己的道理。”
灵渊一愣,尴尬一笑,又见小庙进门的正殿便以鲜花瓜果供奉着佛陀的泥胎,又见阿难陀恭敬虔诚地上前洒扫整理,就叫他心里忽然涌现一个念头,轻声道:“这便是令师么?”
阿难陀难得一怔,随即微微摇头,道:“佛是先觉者,是天人师。老师是先觉者,是天人师。但佛不是老师,老师也不是佛。”
灵渊咋舌,暗想这阿难陀虽然不是正经佛门弟子,饶舌辨理的本事倒也着实不弱,说话滴水不漏,又是带着机锋,叫人不敢深想,一深想就要想偏,便落入了他话语里的圈套。他这话表面上是撇清了天人师与佛陀的关系,强调自家老师并不追求佛的身份;可他话语间,又是将天人师与佛陀做类比,混淆了两者之间的根本不同。这乃是嘴上说不是,心里却承认,还能引导着别人也这样想的言语技巧,很是高明,也很有迷惑性,与罗千子说话的本事各有千秋,侧重不同。
这小庙一进门就是佛陀泥胎,往后走的道路却是在这泥胎之后,佛像就如同寻常人家的照壁一般,遮住了寺院中的一切。灵渊随着阿难陀绕朝后去,一时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眼见阿难陀平静站定,看向自己,他便也有意挑衅,嗤笑道:“我才发觉,大师从外面回来,绕进后院,便是迎着佛来,绕着佛走,背着佛传道行法,便觉好笑。小子无知,请大师见谅。”
阿难陀凝视灵渊片刻,这才缓缓开口,道:“施主所言差矣。这原是佛看着小僧进门,让着小僧入内,笑着听小僧讲法。施主与小僧所站的角度不同,看见的情形就是不同。”
这下子,便叫灵渊愈发晓得阿难陀的厉害,也着实见识了他的忍耐,便也自觉无趣,不再与他斗嘴,只跟他踏足后院。眼见着便有一名僧人迎上前来,对阿难陀恭敬道:“大师回来了!善信们都在后堂,恭候大师说法;今日还有两位大感应寺的高僧驾临,便请大师移步!”
阿难陀微微点头,灵渊心里便是悚然一惊,暗道连本地最大的大感应寺的和尚都来此间听阿难陀说法,这人所传授的道理到底厉害到了什么程度?又不知那两位高僧本身佛法如何,也不晓得他们是来求教还是来辩法。不过既然有笃信佛法的高僧在此,灵渊便也不担心自己听不懂阿难陀的意思,这便随着阿难陀上前,进了一间客堂,自寻了一处坐定,眼看着阿难陀登堂。
这客堂不大不小,刚好容纳了二三十名前来听法的善信。又是这些善信里,打头的是两位老态龙钟,身披袈裟的高僧;其后便是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的若干人等。暗中观察,灵渊便也发现一众善信之中,颇有几位生就好皮相的少年,看眉眼虽不如自己,倒也相差不多,放在人群里也是亮眼,便叫他心中生疑,暗道这个岁数的小子,又是长得俊俏,何苦要舍了花花世界,大千种种,来这里听阿难陀的道理?
阿难陀自不管众人,只登临上座法坛,朝众人扫视一眼,也不与两位高僧打招呼,直接开口,开始讲法。
展开全部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