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畔亭谜案1

诸位读者,你们是否还记得五年前发生在H山中A湖畔的那桩离奇命案呢?虽发生在偏僻的山里,但案件因太离奇而登上了东京的各大报纸。有一家报纸竟然出现“A湖畔无头案”的标题,还有一家报纸以“尸体丢失之谜”这样耸人听闻的标题,大肆渲染该事件。

看报仔细的读者大概知道,那件所谓的“A湖畔无头案”,直到五年后的今天仍未能破案。不但凶手没有落网,就连受害者是谁也没有搞清楚。警方已经放弃了追查。即便是湖畔村里的人们,好像也把这起曾引发全国轰动的案件渐渐淡忘了。照此下去,这起案件将成为永久的谜案,再也无法真相大白。

其实,在这个广阔的世界上,有两个人知道这起案件的真相。其中一人,就是我。或许有的读者会怪罪我,为什么没有及早把事件真相披露出来,其实我也是万般无奈。请各位姑且耐心地听我把埋藏在心里的话说完,也希望大家能体谅我为了保持沉默而忍受的巨大痛苦。

在进入正文之前,我必须先说明一下我非同常人的怪癖,或者说是本人称之为“透镜迷”的一种嗜好。虽然读者们往往急于想听我讲述那起奇案的来龙去脉,以及该案最后如何了结,不过这个故事,若不从我的异常嗜好讲起,就会令人费解,让人难以置信。而且,我也很想借此机会,给各位详细讲讲我的怪癖。所以,恳请各位读者,就当是听一个痴人的唠叨吧,允许我讲述一下自己无聊的身世。

不知怎么搞的,我从小就是个非常内向而阴郁的人。在学校里,我总是一个人窝在角落里,羡慕地瞧着同学们结伴嬉戏。回家后也是这样,不和邻里的孩子们玩耍,我总是躲进自己的房间里——偏房的四叠[1]半小屋——一个人玩。小时候玩各式各样的玩具,长大一些后,我就玩起了刚才说的透镜。这些东西就像是我的好朋友,成了我唯一的玩伴。

可想而知,我是个多么乖僻的、不招人喜欢的孩子啊。我有时还跟这些“无机物”的玩具说话,就像对待有生命的生物那样。我说话的对象有时候是人偶,有时候是纸糊狗,有时候又是各种幻灯人物等,虽然对象不同,但我就像对待恋人似的,自问自答地跟它们叽叽咕咕好久。我记得有一次被母亲听到了,她狠狠地骂了我一顿。不知为什么,当时母亲的脸色异常苍白,她训斥我时,因恐惧而瞪大眼睛。我即便还不大懂事,也觉得很奇怪。

这个姑且不说了,说到我的兴趣,从普通玩具转到幻灯,又从幻灯转到透镜,这样逐渐变化着。好像宇野浩二[2]先生曾经在哪本书里写过这种经历,我跟他写的一样,也是个喜欢躲进黑乎乎的壁橱里放幻灯玩的孩子。在壁橱漆黑的墙壁上呈现出来的一幅幅图片,宛如噩梦中看到的瑰丽色彩,却又与阳光的感觉全然不同,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光线,描绘出千姿百态的图画,这感觉对我具有难以描述的魅力。我有时甚至忘记吃饭睡觉,一头扎进充满油烟味的壁橱里,从早到晚沉迷于幻灯,嘴里还念念有词。当被母亲发现后,从壁橱里被拽出来时,我就像从美好的梦境里突然被拉回到讨厌的现实生活中,一肚子的不快。

即便如此沉迷幻灯,当我从寻常小学[3]毕业时,大概是怕人耻笑吧,便不再钻壁橱看幻灯了,偷藏起来的幻灯机不知什么时候也弄坏了。虽然幻灯机坏了,但是透镜留了下来。我的那台幻灯机比普通玩具店出售的幻灯机高级得多,尺寸也大。透镜直径足有七厘米,很厚实,沉甸甸的。透镜有两个,我有时拿它当镇纸用,后来就一直放在书桌上。

记得是初中一年级的时候,一天,我早上起晚了。本人爱睡懒觉,按说也不算新鲜事。可是那天,母亲喊了好几回,我只是嘴里答应着,就是不钻出暖和的被窝,结果过了上学时间。从那以后我就更不愿意去上学了。我甚至假装生病,蒙骗妈妈,整天赖在**。既然已经装病了,我只得硬着头皮喝不喜欢的稀粥,想玩什么也不能下床。于是我又后悔不能去上学,如此反复。

那天,我把套窗关上,把屋子里弄得黑乎乎的,以便与自己阴郁的心情相符。外面的风景透过缝隙和节孔,照在了纸拉门上。大大小小的、朦胧的、清晰的,无数同样的景色都倒映在拉门上面。我躺在**看到这风景,突然想起了照相机发明者的故事,然后开始幻想如何才能像节孔透出的画面一样,让照片也涂上各种色彩呢。我做着每个孩子都曾做过的那种美梦,把自己当成一名了不起的科学家。

随着拉门上的投影渐渐地暗淡下去,直到看不见时,白得刺眼的夕阳光从拉门的缝隙和节孔中射了进来。我因无故不去上学而心里愧疚,像鼹鼠那样害怕日光。我心情很烦躁,把被子蒙到头上,闭着眼睛,以说不上是欣喜还是厌恶的奇怪感觉,盯着聚集在眼前的无数黄色和紫色的光环。

各位读者,我说的这些似乎与杀人案风马牛不相及。不过请你们不要责怪我。我这人说话就是有这毛病。而且,我这些幼年时的回忆,与那起杀人案也并非没有一点儿关系。

还是接着往下说吧。我又从被子里伸出头来,忽然看到脸下方有一处亮光,原来是从套窗的节孔照进来的阳光,穿过拉门的破口投射在榻榻米上的圆影。大概是房间里太昏暗,我觉得那个圆圈白晃晃的,很耀眼,便来了兴趣,随手拿起扔在榻榻米上的透镜,把它放在光圈上。结果,我看到天花板上出现了一个妖怪形状的影子,吓了一跳,手里的透镜也掉在了地上——那个影像就是这般让我害怕。虽说不太清晰,但是榻榻米上的一根灯芯草,在天井上被放大到足有半米多粗,就连细微灰尘都看得真真切切。我惊骇于透镜的神奇效果,同时也感受到了其无法抗拒的魅力。从此开始,我对透镜的兴趣一发不可收。

我从房间里找出一个小镜子,用它让透镜的投影发生反射,试着将榻榻米换成各种绘画或照片,投射到一面墙上。这一尝试获得了成功。升入高中后,在物理课上,我学到了与其同样原理的知识,几年后又见到了流行的实物幻灯,才知道我当时的发现并非新奇之事。不过,在当时,我自以为发明了不得了的东西,每天都在透镜与镜子的世界里乐不知返,直到今天。

只要有空闲,我便买来硬纸板和黑色封皮布做成形状不同的盒子。透镜和镜子的数量也与日俱增。我制作出U字形的弯曲暗箱,在里面嵌入多面透镜和镜子,做出一个我称之为“透视术”的装置,可以从不透明的物体这面,毫无障碍地看见该物体的另外一面,让家人也觉得玄妙无比。我在整面院墙上安上凹面镜,通过它的焦点燃起篝火。我还在家中四处安装形状各异的暗箱,人在起居室里就可以看见大门口的来客。我设计过诸如此类的其他各种玩法并乐在其中。显微镜、望远镜,我也做得独具个性,并取得了初步的成功。我甚至建了一间镜子小屋,将青蛙、老鼠之类的放在里面,它们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时,吓得颤抖不止的模样,把我乐坏了。

我的这种嗜好一直持续到初中毕业。但是升入高中以后,由于住校、学习紧张等缘故,我渐渐地不再玩透镜。这个兴趣以数倍于从前的魅力得以复活,是在毕业以后了。那时候,我整天无所事事地混日子,因为即使不找工作,我也不愁吃喝。

在此,我必须坦白自己的一个可怕的怪癖,那就是偷窥他人的隐私。我从少年时期就性情古怪,有这种怪癖倒也不奇怪。虽然我在鼻子下面蓄上一撮小胡子装酷,却从偷窥他人的秘密中感受到莫大的快感。虽说这类怪癖,多多少少谁都有,但是我这一癖好可谓登峰造极。更不道德的是,我偷窥的对象,无不是那种不可告人的变态而恶心的东西。

一个朋友告诉我,他伯母也有偷窥别人的恶习。他伯母家屋后的木板墙隔壁恰好就是邻居家的起居室。他伯母一有空,就从板墙上的节孔偷窥邻居屋内的情况。她在家养老,没什么事可做,因过于无聊,就像读小说似的,整日窥探起了邻居家的大小事情。什么今天来了几个客人,客人长什么样子,聊了些什么;那户人家生了孩子,用互助会的钱买了什么东西,女佣打开食品橱偷吃了什么,诸如此类的琐细之事,比自家事知道得还要详尽。甚至连隔壁的男主人都不知道的事,她也观察得无一遗漏,还将看到的讲给我的朋友听,就好比祖母给孙儿读连载小说一样。

我听了他这番话,心中暗想,原来世间也有和我一样的病人啊。说来好笑,我竟然因此受到了鼓舞。不过,我的病的严重程度比起朋友那位伯母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举个例子吧,这是我放学后,首先在家里干的一个恶作剧。我在自己房间和我家女佣的房间里偷偷安装了用透镜和镜子做的各种形状的暗箱,打算偷窥像熟透的水果般的二十岁姑娘。虽说是偷窥,但我采用的是极其怯懦的间接方法,就是在女佣房间里不太显眼的地方,比如在天花板的角落里,装上我发明的用镜子和透镜组装的装置,然后通过暗箱,从天花板上面导入光线。这样一来,女佣房间里映入镜子里的影像,就毫不改样地投射到我书桌上的镜子里。这个装置就和从潜艇内观察海面情况的潜望镜差不多。

至于我通过它看到了什么,大多都是不便在这里公开的隐私。比如,女佣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从箱底拿出好几封信和一张照片,端详一会儿照片,看一会儿信。上床后,她还搂着照片睡觉。看到她这样子,我才明白,原来她也有情郎了。反正就是这一类的隐私。出乎意料的是,她不像表面看到的那样,竟然是个爱哭的女人,还特别爱偷吃东西,睡相也不好看。此外还有种种更露骨的举动,看得我心神**漾。

体会到这些乐趣之后,我的怪癖现象越发严重了。但是除了窥探女佣之外,窥探家人的秘密会让我感觉不快,可是又不好将此装置延伸到别人家去,所以一段时间里,我相当困惑。不过,很快我便想出了一条妙计。我将透镜和镜子的装置改装成便于携带的可拆装式,带着它去旅馆、茶屋或餐馆,在那里组装成窥视工具。为此,窥视工具必须做成可以自由调节透镜焦距的装置,暗箱还要做得尽可能精巧、不显眼。虽然要解决种种难题,但刚才我也说了,本人天生就喜欢做这类手工活,所以经过好几天的苦心钻研,我终于做成了无可挑剔的便携式窥视镜。

此后,我在所到之处都使用过这种窥视镜。我还胡编个理由留宿在朋友家,把装置悄悄安在朋友的卧室里,偷看过一些私密的情景呢。

仅仅将这些秘密观察记录下来,就足够写成一篇小说了。这个暂且不提,故事的铺垫到此为止,下面还是把话题转到杀人案上来吧。

事情发生在五年前的初夏。当时我患了神经衰弱,特别厌倦城市的喧嚣,同时也为了避暑,便听从家人的劝告,独自前往H山中的A湖畔,在名字奇特的湖畔亭旅馆小住了一些日子。由于还不到避暑的时期,旅馆里空****的,没有几个人。山中凉爽的空气,给人冷飕飕的感觉。无论是泛舟湖上,还是漫步于森林,天天如此也会了无情趣。但是,我又不想就此打道回府。

我又想起了偷窥镜。幸而已成癖好,此时它就躺在我的行李箱底呢。旅馆里虽说很冷清,但也住了几组客人,此外还有为应对夏季旅游旺季雇用的十来位女佣。

“好啊,那我就搞点儿恶作剧消遣消遣吧。”

我暗自窃笑起来。由于房客少,不用担心被人发现,我便放心地安装了那套装置。我希望在那里偷看些什么呢?由于这次的偷窥,我意外地发现了一桩怎样的惊天大案呢?下面就要进入故事的正题了。

湖畔亭旅馆建在H山上一个著名湖泊南边的高坡上。细长形的建筑北侧紧邻湖泊美景,南侧越过湖畔的小村子,可眺望远处层层叠叠的山脉。我住的房间位于面朝湖水的北侧尽头。房间前面有一条如凉台般宽阔的檐廊,房间里配置了两把藤椅,坐在藤椅上,透过旅馆庭院里的小树林,可以欣赏到湖泊的全景。起初一段时间,因为置身于青山怀抱中静谧的湖光山色,我十分享受。晴天时,近处的山峦倒映在湖面上,时而可见小帆船飘然滑过。雨天,乌云遮蔽了群山之巅,疾速压过来,从云间洒下无数的银色雨丝,打在湖面上,激起无数美丽的小水涡。这些寂寥而清爽的风景洗涤了我的混浊大脑,就连那般困扰我的神经衰弱也被忘掉了。

但是,随着神经衰弱一点点好转,我不安分的本性又开始发作,渐渐无法忍受深山里的寂寞生活。湖畔亭旅馆不仅是观光客下榻的旅馆,还兼营料亭[4],接待来自附近村镇不住宿的客人,按照客人的要求从附近山脚下的村镇召来艺伎等,喧闹非常,与周围的风景极不协调。为了打发无聊的时光,我也召过两三次艺伎,但是这种程度的刺激又如何让我满足呢?我日复一日地面对群山、湖水,大多数日子,旅馆里各个房间都鸦雀无声,偶尔听到的也都是乡下艺伎弹奏的难听的三味线。虽说如此,但回家也没有什么意思,再说距离预定离开的时间还早着呢。百无聊赖的我,正如前面说的那样,又想起了窥视镜游戏。

我的房间恰好位于窥视的最佳位置,乃是令我产生这种念头的原因之一。房间在二楼的最边上,打开其中一扇圆窗,便可俯瞰湖畔亭旅馆那漂亮浴场的屋顶。以前,我用窥视镜偷看过各种各样的场景,但未曾偷看过浴场。于是,我的好奇心勃然而生。其实我并不想看**沐浴的画面,这类场景,只要去深山里的温泉浴场,不,即便在城市中心,在某些场所,也可以随便看到。况且,这个湖畔亭旅馆的浴场,原本就不分男女。

我想看的是,在周围没有人的时候,面对镜子的人会是什么样。虽说平时在浴场里已经看惯了**,但那些都是暴露在众人面前的。他们虽然一丝不挂,实际上并没有除去最后一层“遮羞布”。这种**不过是意识到他人目光后不自然的姿态而已。

根据以往的偷窥经验,我非常了解人这种生物,在周围有人时和独自一人时,人有着巨大的不同。人前一副貌似机灵的拘谨表情,独自一人时便彻底松弛下来,变化之大就像换了个人,有时甚至表现出活人与死人的差别。不单是表情、姿势也好,各种动作也好,都会完全改变。我曾经见过一个在人前非常乐观的人,可以说是快活得近乎疯癫的一个人,可当他独处时却判若两人,变成了一个极端阴郁的厌世者。人似乎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两面性。我们所看到的人,与他的本性正相反的现象屡见不鲜。由此可以推断,观察一个**的人独自照镜子时会怎样面对他的**,应该是一件很好玩的事。

出于这个考虑,我决定将窥视镜的前端安在浴场外立着的一面穿衣镜的更衣室里。

那天,等到夜深人静时,我便投入了奇妙的作业。我先从箱底取出窥视镜装置,抽出套筒里的多个纸筒,把它们衔接成一个长长的筒,然后从圆窗爬到浴场屋顶上,选择一个人们看不到的地方,用细铁丝将长长的圆筒固定在上面。幸好旁边的空地上有一棵高大的杉树,遮挡了那面墙,即便天亮之后,也不用担心我的装置会被别人发现。而且这个位置朝向后院,平时很少有人来。

我就像个盗贼似的攀着树枝从浴室的窗户爬进去,在黑暗中全神贯注地干活儿。花了三个多小时,我终于按照预想的那样把装置安好了。窥视镜的一端从圆窗沿着壁龛柱子后面拉过来,只要我一躺下,随时都可窥视。为了不被女佣发现,我还把呢绒披风挂在柱子上遮挡它。

第二天开始,我便沉醉于神奇的窥视镜世界之中了。我在墙角的灰色暗箱中,斜着安装了一面七厘米左右的小镜子,这样就可以清晰地看到从上边的透镜里映出的更衣室里的影像。由于光线经过多次反射,影像十分昏暗,反而增添了某种梦幻般的感觉,我的病态嗜好得到了极大满足。

我的房间在二楼,所以听不到去浴场的人的脚步声,即便从圆窗窥探,也只能看见浴场的屋顶,看不到里面的情形。因此,什么时候有人来更衣室,只能时刻盯着窥视镜才行。于是,我就像等着鱼儿上钩的垂钓者一直盯着鱼漂有没有晃动那样,从早上一起床,就躺在房间角落,专注地瞧着暗箱中的小镜子。

终于看到等候已久的人影在镜子里闪过时,我的心情是多么激动啊。而且,我是多么急不可耐地盼望看到那个人脱衣服时,或是从水里出来擦身子的时候,会出现怎样令我开眼的情景。

可是,我的期望大多都落空了。没有什么值得一看。而且,正如刚才我说的那样,尽管是初夏,山里早晚还是很冷。住在这里的客人只有两三组,即便是来饮酒作乐的客人,也是三天才来一次。入浴的人如此之少,我的镜中世界与湖面的景色一样,非常寂寥。

稍稍给我安慰的,只有那十来个女佣入浴时的情景。她们有时候两三人结伴出现在脱衣处。我听不到她们在说些什么,多半聊些八卦吧。她们一边嘻嘻哈哈地开着玩笑一边脱衣服,互相比着谁的皮肤好,拍着对方丰满的肚子——所有这些我都看得清清楚楚。她们的样子,在镜子里犹如小照片一样,可爱地晃动着。

出浴后,她们就开始花很长时间在穿衣镜前化妆。我以前就对女人化妆有特殊的兴趣,只是从来没有见过**女人这样大胆化妆的样子。

镜子里面呈现出男人所不知道的、奇妙无比的世界。

有时候,只有一个女佣出现在更衣室。

在这种时候,会看到更加稀罕的景象。想不到刚才还天真无邪地给我端茶倒水的女孩,一旦独自一人站在镜子前,会变成这副样子。女人果然是魔鬼啊——我常常会发出这样的叹息。

但是,我很快又厌倦了镜子里的平庸影像。就在这时,一个让我惊喜的人物出现了(而且后来在镜子里还出现了比这惊异多倍的事件)。

她是最近入住的几名女客之一,家人像是东京的有闲阶级。她看上去很年轻,总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第一次出现在镜子里时,我感觉那暗淡的玻璃中盛开了一朵鲜艳的红罂粟。与她的漂亮穿着相配,人也长得美若天仙。而且,比她的容貌更美的是她的身体。她有着西洋女人那样丰满的肉体、樱花瓣一般娇艳的肤色。更让我吃惊的是,她照镜子时还有意想不到的举动。

与我在走廊上遇见的优雅端庄的她相反,当她独自站在镜子前时,变得放浪不羁,判若两人……

我第一次窥见年轻女性这般迷恋自己的身体。她那极其大胆的肢体动作也让我大开眼界。

详细描述这些,与下面要讲的故事没有关联,故而省略。总而言之,由于她的出现,我终于摆脱了无聊的日子。

不久,为了进一步提升窥视镜的效果,我又一次于深夜潜入浴室,在安装于高处通风窗户缝隙的透镜前面,又加了个具有望远镜功能的透镜,使得穿衣镜的中心部分清晰得如同近在眼前。于是,我房间里的镜面中,映出的脱衣处前的人影,正好是全身照,有时甚至将身体的局部放大到电影里的特写透镜那样了。

这是多么奇妙的感觉呀!人体的一部分映在如此小的镜面上,会变得那么巨大,没有和我玩过同样游戏的人,恐怕是想象不出来的。就像昏暗的水族馆中,在玻璃缸里的水面上突然浮出白花花的鱼肚皮一样,冷不丁浮现出人的皮肤来。那是多么可怕,又多么具有**力的景象啊。我就是这样,每天都百看不厌地盯着那架镜子来打发日子。

有一天,几乎每天都来浴室的那个姑娘,不知什么缘故,直到深夜也不见她的影子,我只好看那些不感兴趣的人,不知不觉到了深夜,浴室里已经空了。按照以往,从现在直到深夜十二点左右,在女佣们去洗澡的一两个小时里,镜子里不会再有人影出现。

我已不抱希望,钻进了铺好的被窝里。这时,从斜对面的房间里发出的喧闹声吵得我无法入睡。在乡村艺伎弹的刺耳的三味线伴奏下,女人的尖细音调和男人的浑厚嗓门合唱着粗俗的小调,甚至响起了大鼓伴奏,听声音应该是少见的大宴会,不时有女佣匆匆跑过走廊。

既然睡不着,我只得又爬出被窝去看窥视镜。万一能看到那个姑娘呢,我心里这样期盼着,忽然看到镜子上映出一个女人的背影,不知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但我一眼看出不是那个姑娘,也不认识她。由于她处于镜子边角处,所以只能朦胧地看见脖子以下的部位。她看起来也很年轻,好像刚从浴池中出来,正在擦脸。

突然,只见那女子的后背有什么东西嗖的一闪。我吓了一跳,仔细一看,有个可怕的东西在蠕动——从镜子一角,有一只像是男人的手伸了出来,手中握着一把短刀。男人的一只手因为靠近透镜边缘而显得很大,和女人丰满的身体一起充满了整个镜面,一切变得黑乎乎的,犹如水族馆里的水缸。一瞬间,我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因为我的头脑常常处于这样病态的兴奋中。

但是,看了好一会儿,幻觉非但没有消失,那寒光闪烁的短刀还一点点地正向女人逼近。也许是太紧张吧,男人的手颤抖着。女人好像并没有察觉危险临近,仍旧平静地擦着脸。

绝不是在做梦,也不是幻觉,毫无疑问,此时此刻,浴室里即将发生杀人血案。我必须尽快阻止其发生。可是,对于镜子里的影像,我又能做什么呢?快点儿!快点儿!快点儿!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我想喊叫“你要干什么?”,可是舌头不听使唤,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就在此时,镜面就像划过一道闪电,随后鲜红的东西顺着镜面滴滴答答地流淌下来。

直到今天,我仍无法忘记当时那惊悚的感觉。一边是对面房间的宴席上,博得客人喝彩的男女混唱的陈词滥调,加上敲鼓声、打拍子跺脚的噪声,震得屋顶都快被掀翻了。另一边是我眼前发生在黑暗中模糊镜子里的杀人事件。两者形成了多么诡异的对比啊!在镜子里,鲜血从女人雪白的后背咕嘟咕嘟地流下来,突然又从镜面上消失不见。不用说,女人肯定是倒在了地上。但是从窥视镜里听不到声音,只剩下男人的手和短刀停顿了片刻,然后也退出了视野。我一直无法忘记,那个男人手背上,有一道伤痕般的黑色印记。

好一会儿,我呆呆地躺着没有动。我甚至不觉得镜子里看到的血腥场面是真实发生的,仿佛只是自己病态的错觉,或是恍惚看到了西洋镜里表演的戏法。但是仔细想想,无论我的脑子多么差劲,也不可能看到那样清清楚楚的景象啊。这说明,即使没有发生杀人案,也一定是发生了某种与此类似的恐怖事件。

我侧耳倾听着,等待着楼下走廊上即将传来的奔跑声或嘈杂的说话声。我随意看了一眼手表,正好是晚上十点三十五分。

可是,我左等右等,一直没有听到任何**。对面房间也不知怎么忽然变得安静了下来,我的手表的嘀嗒声显得格外响亮。我试图追逐幻觉似的又去看窥视镜,更衣室冰冷的大穿衣镜里,只有附近的墙壁和架子发出淡淡的白光。刚才那把短刀扎得那么用力,流了那么多血,即便被害人没有死,也必定受了很重的伤。尽管听不到声音,但女人一定发出了可怕的惨叫声。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冰冷的镜子,想从中听到那惨叫的余音。

奇怪的是,住在这里的客人们怎么会这么安静呢?或许他们没有听到那女人的惨叫声?也可能是因为浴室入口的厚门与女佣所在的厨房距离远,隔绝了女人的叫声。若是这样,在这座湖畔亭旅馆中,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桩恐怖的杀人案了。当然,我必须把这件事告诉大家。可是我该怎么告诉大家才好呢?为此我只有公开偷窥镜的秘密了。我怎么好意思暴露这个怪癖呢?何止是不好意思,这种正常人根本不能理解的变态装置,说不定会被他们与杀人案联系起来考虑也未可知。我天生胆小怕事、优柔寡断,绝对不敢冒这个险。

虽说如此,我又不能这样干等下去。在这短短五分钟的时间内,我被从未体会过的焦躁煎熬着,坐立不安。实在受不了了,我猛然站起来,也不知道去哪儿就走出房间,从旁边的宽楼梯上跑了下去。楼梯下面的走廊呈“丁”字形,一条通向浴室,一条通向大门,另一条则通向最里面的宴会厅。当我火急火燎地跑下楼梯时,迎面看见一个人从通向最里面宴会厅的走廊走过来。

他穿着笔挺的西装,像个风光的实业家,外套是一件颜色淡雅的风衣,敞着前襟,露出胸前粗大的金链子。他右手提着一只沉甸甸的大号皮箱,左手握着一根粗大结实的金属手杖。已是半夜十一点了,那个人却要离开旅馆,而且还拿着沉重的行李箱,让我感觉不太正常。更奇怪的是,迎面碰上他的时候,我自然是吃了一惊,可对方却是一副十分惊恐的样子,似乎想立刻返回去,随即又改变了主意,故作镇定地从我面前走过,匆匆朝大门走去。他后面还有一个随从模样的平庸男人,也穿着西装,手里提着同样的行李箱,跟着他出去了。

我已经屡次说过,我是一个极端内向的人。所以,即便住旅馆,我也很少走出房间,因此对其他客人几乎一无所知。除了那位爱打扮的都市少女和另一位青年(他是多么令人惊叹的男人,随着故事的发展,读者自然会明白)之外,我对其他的客人毫不关心。当然了,通过窥视镜,我应该看见过所有住宿客人,但是哪个人住在哪个房间,长什么样,什么打扮,我根本不记得。所以刚才迎面碰上的那位绅士,我好像见过一次,却没有特别深的印象,因此对他的这一怪异行为也没有产生多大兴趣。

当时,我根本顾不上怀疑那个半夜三更离开旅馆的客人,只是兴奋得心慌意乱,以至于连自己该朝走廊的哪个方向走都不知道了。然而,我又没有勇气把这件事告诉其他客人。由于安装了窥视镜,我倒觉得自己成了罪犯似的,心里惴惴不安起来。

可我也不能总是这么发呆,便决定先去看看浴室里的情况。

我穿过昏暗的走廊,走到浴室一看,入口处厚重的西式门关得很严实。可以想见,对于我这个懦弱的人来说,打开这扇门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犹豫好久之后,我才鼓起勇气,一寸一寸地慢慢打开,眼睛透过门缝往里看,也不知我为何如此害怕,那里面不但没有什么坏人,就连想象中的女人尸体也没有。空无一人的更衣室在明亮的灯光下,如同坟墓一般静寂。

我终于把心放回肚子里,打开大门,走进了更衣室。我以为女人被那利刃所刺,地上一定流淌了很多血,万万没想到,擦得锃亮的木地板上竟然没有一点儿血迹。既然如此,已经没有必要打开浴室的毛玻璃门察看了。

我惊愕极了,呆呆地伫立着。

“啊,我的脑袋越来越不正常了。产生那样的幻觉,竟信以为真,还神经兮兮地跑来察看。我究竟为什么要做这种奇怪的窥视镜呢?冒出这种念头时,我恐怕已经发疯了。”

与刚才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恐惧让我不寒而栗。我不顾一切地跑回自己的房间,钻进被窝里。我闭上眼睛,祈祷着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梦。

斜对面的房间刚才安静了片刻,此时犹如嘲笑我的愚蠢一般,又咚锵咚锵地闹腾起来。即使盖着被子,我也能听到刺耳的声音,根本别想入睡。

于是乎,我又不知不觉思索起了刚才的幻觉。认定那是幻觉,就等于承认我的脑子出了问题,这可太恐怖了。而且,我越是冷静地思考,越是觉得自己的头脑或是眼睛并没有出现多么严重的问题。“说不定是谁搞的恶作剧吧。”我甚至这样愚蠢地想。

可是,究竟是谁,为了什么,要搞这样荒唐的恶作剧呢?是为了吓唬我吗?可是在这湖畔亭旅馆,我并没有这般亲密的朋友。而且,还没有人知道窥视镜的秘密。再说了,那短刀、流血,又怎么可能是恶搞呢?

这么说,还是自己的幻觉吧?可是不管怎么想,我也不觉得那是幻觉。更衣室里没有血,有可能是因为被害人脚下恰好有衣服什么的,血滴在衣服上,或者血没有多得流到地板上来吧。问题是被害人伤得那么重,又怎么能即刻离开浴室呢?她的叫喊声或许被二楼的吵闹声淹没,旅馆里的人没有听到。但是,受了那么重的伤,她不可能在离开时不被任何人看到啊。最重要的是,她需要马上看医生。

我这样思来想去,一夜都没有合眼。虽说只要告诉旅馆里的人就不用这么瞎琢磨了,但无奈有窥视镜这个软肋,我又不敢那么做,只能自己这么憋着了。

第二天早上,从楼下传来人们起来的动静,我才有了点儿精神。我觉得洗洗脸也许心情会好些,便拎着毛巾下楼去盥洗室。碰巧盥洗室就在浴室旁边,我借着早晨的日光,重新察看了一次更衣室,还是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之处。

洗完脸一回到房间,我便打开面向湖水的拉门,深深地呼吸早晨清新的空气。湖面的景色是多么秀丽啊。一望无际的湖面上,泛起绉绸样细密的涟漪,升上山头的太阳照在湖面上,波光闪烁。湖水背靠的群山背阴处,被阳光折叠出壮观的阴影,那山体的黑色与湖面的银色,以及飘曳在山与湖色之间的一抹朝霞,都亮丽极了。虽然在这里住了很长时间,但是由于我常常睡懒觉,难得看到这样美丽的景色。与这让人心旷神怡的景色相比,我这一夜的恐怖之感显得多么龌龊啊。

“今天您怎么起得这么早啊!”

背后一个女人调侃道,我回头一看,是女佣端来了早饭。我虽然没有食欲,还是坐下吃早饭。我拿起筷子,突然想再次确认一下昨晚发生的事。早晨清爽宜人的气氛让我也想聊聊天了。

“你没听说什么吗?昨晚我好像听到浴室那边有人尖叫,大概发生什么事了吧?”

我用轻佻的口气这样问道,然后左一句右一句地试探着问了很多,可是那女佣一问三不知。她回答我,客人中没有人受伤,也没有听附近的村民说起过。那个受伤的人不可能到现在还没有被人发现,如果连消息灵通的女佣都没有听说有事发生,那么昨晚的事可能只是一场噩梦。于是,我越发担心自己的脑子是不是出了问题。

吃了早饭后,也不好接着睡觉,我就坐在房间里,怏怏不乐地想事情,这时,有一个人来找我,就是前面提到的那个青年。他名叫河野,也下榻这家旅馆。此人可以说是本故事的主人公,因此这里有必要对他稍加介绍。

我只不过在浴室或是湖边见过他两三次。他好像和我一样,也属于比较忧郁的人,我经常看到他久久凝视着某个地方。因偶然一次和他搭话,我发现彼此的性格有些相似,都不大喜欢和大家凑在一起瞎聊天,愿意独自沉思默想或者埋头看书。对他这一点儿,我抱有好感。但是,他看上去对于人际关系持有某种幻想,并不像我这样的虚无主义者。而且其幻想绝不是憧憬自我陶醉的乌托邦,而是更切实(对于社会则是危险的)、更现实的东西。总之,河野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人。

在职业和物质方面,他也与我大相径庭。他的专业是西洋画家,从外表也看得出他绝不属于有钱人。听他说话的口气,好像是边卖画边旅行的。他住的房间也是一楼的走廊尽头最不方便的一间。不知有什么东西吸引他,听说他经常来H山里,对这一带的情况非常熟悉。他这次也是在山下的Y町流连了几日,比我稍早几天入住了湖畔亭旅馆。他就是这样边旅行,边考察各地的风土人情,知道了各种珍奇逸闻。旅途的闲暇,他就埋头读带来的书。有四五本深奥的书,已经被翻得发黑,经常被放在他的案头。

我这样一说,故事变得有些无趣了,那么关于河野的介绍就到此为止,再接着说那天早晨他登门拜访我的事吧。

他一进我的房间,便一个劲儿地打量我的脸。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他问我。

“昨晚没睡好。”我若无其事地答道。

“失眠了?这可不行啊。”

然后,我们像往常那样说了一会儿话,说不上是交谈还是闲聊。可是,渐渐地,我对这种悠闲的对话厌烦起来。昨晚发生的事总是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我根本没心思听河野那卖弄见识的侃侃而谈。就在我焦躁不安时,突然萌生了“要不要跟这个人讲讲那件事,听听他的看法”的念头。我总觉得他能够理解我,告诉他也无妨。于是,我便把昨晚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即便如此,当我坦白窥视镜的秘密时,还是觉得很难堪。好在对方是个善于倾听的人,使我这个胆小鬼也不知不觉变得雄辩起来。

十一

河野对我讲的这件事似乎很感兴趣,特别是窥视镜这玩意儿让他兴奋异常。

“那架镜子什么样啊?”

他马上问起我。我取下披风,给他看那架窥视镜。

“啊,果然不错。你发明的这东西很妙啊。”

河野一边不停地赞叹着,一边贴在窥视镜上看起来。

“确实可以看到那边的影像。正如你刚才说的那样,要说是幻觉就变成了怪事。不过,那个女人(应该是吧)最起码受了重伤,可是到现在都没有被人发现,也很奇怪。”

然后,河野思考了一会儿,说道:“假设那个女人已经死了,凶手就可以把尸体隐藏起来,将血迹擦洗干净。”

“可是我的目击时间是十点三十五分,距离我去浴室只相差五六分钟啊。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怎么来得及隐藏尸体,清理干净地面呢?”

“有时候也未必不可能啊。”河野话里有话似的说,“比如……算了,回头再推理吧,咱们还是再去浴室看看比较好。”

“但是,”我仍然坚持自己的主张,“大家并没有发现谁失踪了呀?如果是这样,说那个女人死了也不对头啊。”

“眼下还不知道有没有人失踪。昨晚很多客人没有在这里留宿,加上特别热闹,也无法确定没有人失踪。再说,那事发生在昨天深夜,现在大清早的,人们可能还没有发现呢。”

于是,我们还是先去看了浴室。虽然我认为不需要去看,但是河野好奇心很强,不亲眼去验证一下就不能安心。

走进更衣室后,我们关上门。对于旅馆的浴场更衣室来说,这里相当宽敞,地上还铺着木地板。河野用锐利的目光盯着地面察看。

“这里每天清早都要打扫,所以即使有血迹,也会被擦得很干净,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这时,他好像突然发现了什么,“这块脚垫真奇怪啊!它平时不是放在这面镜子前的,原本是放在浴室入口的啊。”

河野边说边用脚尖将那块用棕榈做的宽大脚垫踢回了原来的位置。

“啊,这是什么?”

河野突然惊叫一声,我吃惊地往那儿一看,只见刚才被脚垫盖住的木地板上,有一条黏糊糊的黑紫色痕迹。一眼就可以清晰地看出,那是被擦拭过的血迹。

十二

河野从袖子里掏出手帕,使劲擦了擦那处很像血迹的地方。可是,那里似乎已被仔细擦洗过,手帕上只有淡淡的红色。

“很像是血色啊。和红墨水或红色绘画颜料不一样。”

然后,他又在四周仔细察看了一遍。

“你看这里!”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发现除了脚垫盖住的地方以外,还看到多处疑似点状血痕的印迹。有的在柱子和墙壁下方,有的在木地板上,由于已被仔细擦拭过,几乎看不清楚了。如果认为那是血迹,那么量确实非常大。顺着那点点血痕寻找下去,便可清楚地看到伤者或死者进入浴室的痕迹。但是,她之后又去了哪里呢?或者说被搬运到了哪里呢?由于浴室里不断有热水冲刷水泥地面,自然看不出一点儿线索。

“先告知前台吧?”河野兴奋地说。

“好吧。”我很勉强地同意了,“但是,窥视镜的事,拜托你千万不要提。”

“可是,它是很重要的线索啊。譬如可以证明被害人是女性,还有短刀的形状等。”

“我还是希望你替我保密。这不只是难为情的问题,还会给自己招来嫌疑,这也是我担心的。要说线索,这血迹不是足以证明吗?而且,就算没有我的证词,警察也会调查清楚。只是这架镜子的事,请你务必理解我的难处。”

“是吗?既然你这样说,我就不跟他们说了。行,我现在去报告一下。”

河野说完便朝前台跑去了,留下我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想想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我所看到的情景,既不是噩梦也不是幻觉,而是真实的杀人现场。从血痕的量来看,正如河野刚才推断的那样,恐怕被害人已经死了,而且凶手已将尸体藏到什么地方去了。更重要的是,被杀害的女人,以及杀人的男人(多半是男人)到底是谁呢?直到现在,旅馆里都没有出现**,由此可知,住宿的客人中似乎也没有人失踪。但是谁又会特意从外面把人带来此地杀害呢?我越想越觉得疑问重重。

过了不久,走廊里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河野走在前头,后面跟着旅馆老板、总管、女佣等人,他们一同走进浴室来。

“请大家不要声张。我们开旅馆的声誉很要紧,如果搞错了,泄露出去,生意会受影响的。”

胖胖的湖畔亭旅馆老板一走进浴室就压低声音说道。看到地上的痕迹后,老板说:“哪有什么血迹啊?这就是洒在地上的什么**呀。说什么杀人了,简直是胡说八道。再说,又没有人听到叫喊声,也没有住店的客人不见了嘛。”

老板嘴上虽然极力否认,心里却很忐忑,转身问女佣:

“今天早上,打扫这里的是谁?”

“是三造打扫的。”

“去把三造叫来,不要惊动客人啊。”

三造是专门给浴室烧水的人,据说平时是个老好人,脑瓜有点儿不灵光。看他跟在女佣后面走进来时的样子,仿佛他自己就是杀人凶手似的,脸色苍白、战战兢兢。

“喂,你没有发现这块垫子换地方了吗?”

老板对他厉声问道。

“是的,没有发现。”

“是你打扫的吧?”

“是的。”

“你怎么一点儿也没有察觉呢?这么说,打扫卫生的时候,你就没有把铺在这里的垫子拿开看看吧?哪有你这样打扫卫生的呀?怎么这么偷懒呢……这个就算了,昨晚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你不是一直在锅炉房里吗?要是有什么叫喊声,你应该能听到。”

“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

“你是说你没听见吗?”

“是的。”

没想到平时对我们满脸堆笑、说话细声细气的老板,对待仆人竟是如此蛮横,我不禁有些反感。可话说回来,那个三造也实在是太窝囊了。

十三

“就是血迹。”

“不是血迹。”

老板怕给旅馆带来不好的影响,不希望事态扩大,坚持认为不是血痕,而河野认为就是血痕,寸步也不退让,二人就这样争执起来。

“这位先生也太过分了,只看到地上洒了什么**,根本没搞清楚是什么东西,就一口咬定是杀人案,这么说话也太过分了吧。你是不是来我们家找碴的?”

老板恼羞成怒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担心河野一气之下,把窥视镜的事抖搂出来,紧张得不行。因为即便是老板,只要举出这个证据,他定会哑口无言。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女佣风风火火地进来了。她和其他女佣都知道了血迹的事。此时,大家都显得有些紧张。

“老板,中村家打电话来了。”女佣气喘吁吁地说,“他说长吉姑娘还没有回去。”

这突如其来的报告使局面急转直下,连老板也开始沉不住气了。长吉是山下附近小镇上的一名艺伎。昨天晚上,她确实被请到湖畔亭旅馆来了,可到现在人都不知去向。中村家以为她昨晚住在湖畔亭旅馆(乡下对这种事很宽松),也就没有放在心上,所以现在才打来电话询问。

“我记得昨晚送走宴会厅的客人后,长吉和其他家的艺伎一起上了车。”

听到老板的责问,总管惊慌失措地答道。但是,他对自己的记忆好像也没有多少把握。

听到吵闹声,老板娘也来了,还有很多女佣围拢过来,有的说见过长吉,有的说没见过,七嘴八舌的。说到最后,就连长吉这名艺伎昨晚到底来没来过都弄不清楚了。

“我肯定她来了。”一个女佣想起来什么似的说道,“记得昨晚十点半左右,我端着酒壶走在二楼走廊上,猛然听到十一号房间的拉门咔嗒一声打开,长吉从里面跑了出来。请她来的,不就是那个大宴会厅的客人吗?我觉得奇怪,就一直看着她的背影,发现长吉好像在被人追赶一样,噔噔噔地朝那边跑去了。”

“是啊是啊,我也想起来了。”另一位女佣接着说道,“就在那个时间,我正好经过楼下的厕所,看见十一号房间的那个大胡子走过来,特别凶地问我,刚才看到长吉过去没有。我告诉他没看见,他还特意走进厕所里,打开单间门找了找。因为此事太奇怪,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听到这里,我也猛然想起了一件事,忍不住插嘴道:

“十一号房间的客人,莫非就是那两个穿西装、拿着大行李箱的人?昨晚他们很晚才离开旅馆。”

“是啊,就是他们。他们每人都拿着一只大行李箱呢。”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十一号房的客人来。据旅馆的总管讲,那两位旅客并没有预先告知,突然收拾好行李下楼来,在前台结完账,连车都没有叫就慌慌张张地离开了。不过,湖畔亭旅馆附近村子里有班车始发站,只要多付钱,随时都可以发车。所以,他们大概是走到始发站去了。即便如此,他们离开旅馆时的慌张神色极不正常。无论是我所看到的奇怪行为,还是刚才总管的话,以及长吉的下落不明、浴室里的血迹,再加上镜子里的影像,都与他们动身的时间不可思议的一致,让人不得不觉得这些现象之间有着某种关联。

十四

“我作为旅馆的负责人,会妥善处理此事,请各位先回到自己的房间去,尽量不要太声张。”旅馆老板对大家说。老板对此事一直抱着大事化小的态度,连我和河野也被老板看作碍事者,不好对事件多加置喙,只好回到自己的房间。

我最担心的还是窥视镜装置被人发现,可是大白天又不能把它拆下来。

“真的,从这里也能看见他们在干什么啊。”

河野不了解我此时的心情,取下在窥视镜上的外套,又开始看起来。

“这个装置太棒了!喂,你看,老板那张没有表情的脸被放得好大啊。”

没办法,我也只好看了一眼。果真如此,在镜子里映出胖老板的侧影。他正在说着什么,厚嘴唇一张一合的。他的侧脸被放大到了镜子的三分之一。

如前所述,通过窥视镜看到的影像,就像潜入水中看到的世界一样,视野特别混浊,平添出无法形容的刺激感。这种时候,昨晚的恐怖记忆仍历历在目。我看着镜子里老板那张麻风病人似的脸,觉得它马上就要滴答滴答地流出血来,实在看不下去。

“这件事你怎么看?”过了一会儿,河野从窥视镜上抬起头问我,“倘若那个叫长吉的艺伎真的下落不明,十一号房的客人不是很可疑吗?据我所知,那两个男人是四五天前入住的,不怎么出门,虽说经常召艺伎来,但也没有发出什么声音,一般都很安静。不知他们在里面干什么,反正一点儿也不像普通的游客。”

“可是,他们就算再奇怪,也不至于变态到杀死当地的艺伎啊。再说,即便是他们杀的,他们又能把尸体藏到哪儿去呢?”

我努力打消涌上心头来的可怕念头,随口说道。

“或许沉到湖底了吧。或者是……你知道他们带的行李箱到底有多大吗?”河野问道。

我心里猛然一惊,可又不能不回答他:

“就是一般使用的行李箱中最大的那种。”

河野听了,意味深长地和我四目相对。不用说,他的想法和我是一样的。我们默默地互相对视着,因为彼此都觉得自己的想象实在太可怕了,无法说出口来。

“可是,普通的行李箱,根本不可能装下一个人啊。”

终于,脸色苍白的河野紧张兮兮地说。

“这件事,我看还是先打住吧。而且,就连是谁杀的,甚至到底有没有人被杀,现在都不确定呢。”

“虽说是这样,可你心里想的和我想的一样。”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

最恐怖的是把一个人分别装进两个大箱子里的想象。在浴室中或许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尸体。因为在浴室里,不论流多少血,都会流进湖水中去。那么,他们真的是在那里将长吉的尸体切成两段的吗?一想到这里,我不禁感到一阵剧痛,仿佛脊梁骨被人砍了一斧头。他们究竟是用什么工具分割尸体的呢?是预先准备了凶器,还是从院子角落偷了一把斧头?

或许一个人在入口处望风,另一个人在冲洗身体处,朝着美艳的女尸举起了斧头。

各位读者,请不要嘲笑我这种神经过敏的想象。虽然事后想来觉得很滑稽,但当时在我们脑海里浮现的就是那样的画面。

直到当天下午,案件终于有了点儿眉目。尽管中村家多方寻找,依然没有长吉的音讯。村派出所的巡警,以及山下小镇上的警察署长、刑警等先后赶到了湖畔亭旅馆的前台处。流言已经传遍全村,旅馆外面挤满了围观的人。尽管老板竭力掩盖,但湖畔亭杀人案已然闹得沸沸扬扬。

不用说,我和河野作为案件的目击者,必须接受严厉的盘问。首先由河野详细陈述他看见血迹时的情形,然后,我也被警察署长传讯,我便再次重复河野说过的话。

经过一番盘问后,署长好像突然发现了什么,对我问道:

“可是,你们为什么要去浴室察看呢?据说那时水还没有烧热,你们去那里干什么呢?”

我一下子回答不上来了。

十五

我担心如果此时不说实话,会给自己带来无法挽回的后果。说不定连我也会被怀疑和这起杀人案有什么牵连呢。这样一想,似乎还是把窥视镜的秘密说出来比较妥当。但是,一想到自己偷窥更衣室的事暴露,我又退缩了。一时间,我不知该如何抉择。由于我生性内向,最后还是羞耻感占据了上风,宁肯冒些风险,选择了撒谎。

“我以为把肥皂忘在更衣室了。其实并没有忘在那里,只是早上洗脸时,没有找到肥皂,突然想到会不会落在更衣室里,便去了那里,结果偶然发现了地面上的血迹。”

我边说边悄悄给旁边的河野使眼色。万一他回头说出实情,可就大事不好了,所以我必须现在阻止他。他很敏感,自然领悟了我使眼色的含义。

此后,从湖畔亭旅馆老板,到总管、用人,以及住在这里的客人,悉数接受了调查。检察官还未赶到,现在还不是正式调查,因此大家也不需要互相回避,所有人都挤在一个房间里,一个挨一个地接受讯问,我得以旁听到了所有人的陈述。

河野接受了我的暗示,说的和我的虚假陈述口径一致,我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老板和旅馆里其他人的陈述都没有什么新东西,和我们刚才听到的一模一样。将这些综合起来分析,恐怕警方也只能怀疑拿皮箱的那两个男人了。

毋庸置疑,警方对现场又进行了一番非常细致的勘查。我们俩作为发现者,也跟着一起去了。一位老练的刑警一看到木地板上的痕迹,就立刻断定是血迹。事后知道,考虑到负责此案的检察官的意见,警方将采取的血样送到当地的一所医科大学做了化验,结果证明这位刑警的鉴定无误,从而断定那血迹不是动物血,而是人血。

接下来,根据刑警的推断,从血量分析,被害人大概已经死亡,凶手一定是在浴室里的混凝土地上处理了尸体,这些判断都与我和河野这样的外行人的推测差别不大。

为了寻找物证,警方对浴室周围、被列为嫌疑人的那两个男人住过的十一号房间,都进行了地毯式的搜查,但没有发现任何凶器或其他遗落在现场的物品。

关于暂定被害人长吉的身份,恰好她的主人——中村家的老板娘赶到了湖畔亭旅馆,从她那里了解到一些详细情况。当时,老板娘满嘴跑火车地讲了好多有关长吉的事情,然而,并没有什么值得参考的线索。

“大约一年前,长吉想换一家主人,从当地一个叫N的小镇来到了中村家。此前的情况姑且不谈,她来到中村家之后也没有什么异常。要说她的特点,无非就是作为从事这个行当的女人,个性很不开朗吧。在男女交往上,她好像没有超出一般熟客之上的特别要好的男人。

“昨晚,她被这家旅馆的大宴会厅叫去陪酒,正好葛家的艺伎阿治也在场。她是八点左右离开小镇的,离开时没有异常,听说在宴席上陪酒时也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

老板娘的证言,不外乎是这类唠唠叨叨的车轱辘话。当时,警察署长问她,对于长吉和拿皮箱的绅士(住宿登记的名字是松永,侍者模样的男子姓木村。但是因二人至今杳无音信,所以也没有多大必要叫出他们的具体姓名)之间的关系,是否知道一些情况。可是,除了已知的长吉被松永叫到他的宴席去了两三回之外,也没有新的线索。此外,根据旅馆总管以及艺伎阿治的证言,松永和长吉只限于客人与陪酒的关系。

十六

总之,对老板娘的讯问,没有超出我们已经掌握的情况范围。不仅如此,由于我没有说出窥视镜的事,所以在某种意义上,关于此次事件,警方比我们知道的更少。例如作案时间,我们确切地知道是在十点三十五分,而他们只是根据女佣看见长吉和松永的异常行为,就推断凶杀案大约发生在那时。

因此,他们决定暂且从搜索嫌疑人松永的行踪着手。确切地说,直到此时为止,就连是否发生了杀人案都未能确定。将更衣室的血迹、长吉的下落不明,以及松永突然离开等迹象综合来看,只能对案件进行推测。但是眼下,谁都知道,破案的先决条件,就是要先找到松永。

幸好河野认识村里的巡查,所以我们可以大致了解到后来警方的看法,以及搜索的进展情况等。对湖畔亭旅馆的调查一结束,警方便立刻搜索松永的下落,却一无所获。搜索主要根据我和旅馆总管描述的他们出走时的穿着,警方寻访了沿街两侧的村子和小镇。不可思议的是,符合“穿西装、手拿皮箱”这个条件的人再也没有露过面。除此之外,松永的其他特征,就只有肥胖、蓄着胡子了,因此如果他们将皮箱藏起来,巧妙地伪装一下,在人们的眼皮底下逃掉也不是不可能。

阻碍松永一行逃跑的最大麻烦,肯定是那两个惹人注意的皮箱。他们肯定在半路上就扔掉了皮箱。警察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但最终还是没有获得任何结果。

此后几天里,警方雇用村民,搜索了附近的每一座山,甚至连湖底也没有放过(靠近湖岸的地方水比较浅,也很清澈,划条船绕湖一圈,湖底之物一览无余),依然毫无收获。于是人们渐渐觉得这起案件大概是搁浅了。

然而,这些只是表面现象,实际上,暗中还发生了更不可思议的事情。

下面再回到案件发生的第二天,即对湖畔亭旅馆展开调查的那天夜里。即便窥视镜暂时没有被人发现,我还是放心不下,打算趁着黑夜把装置拆下来,于是坐立不安地等着人们入睡。

当警察在浴室附近取证时,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尽管有树木遮挡着,但是只要从屋顶底下向上看,灰色圆筒必然会引起怀疑。万幸的是,警察们一直盯着地面察看有什么东西掉落,或是有没有可疑的脚印等,根本没有注意到上面。所以,我那个奇妙的装置逃过了一劫。

但是,到了明天,警方大概会进行更为周密的调查,而且不是一两天就能过去的事。今晚无论如何都要将装置拆下来,否则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那天夜里,因为发生了案件,旅馆里异常喧闹,比平时作息晚了很多,说话声还不绝于耳。过了午夜十二点,人们似乎终于都睡下了。我觉得还是小心为好,一直等到凌晨一点左右才行动。在等待期间,我也不时地看窥视镜,留意更衣室中有没有人。当我慢慢地爬出窗外,正要动手拆卸窥视镜的时候,又无意中瞅了一眼镜子,突然发现一个可怕的东西在镜子里蠕动。

那是男人手指的放大影像,与昨晚见到的分毫不差,手背上也有着同样的一道伤痕,从粗壮有力的手指来看,整体印象与昨晚见到的完全一样。

那手指一闪便不见了。这绝对不是在做梦,也不是幻觉。由于事出突然,加上恐惧,我盯着已没有了任何影像的镜面,惊呆地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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