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一震,灵渊就觉得那人有些面善,可隔着摇曳闪烁的火光,怎么也看不清楚那一张藏在阴影中的脸庞,就叫他疑窦顿生,几乎有一种梦中面对虚皇师尊的感觉。然而虚皇要比这人高大得多,气质也要出尘飘渺得多,要说虚皇会出现在这等阴晦不明的地方,灵渊第一个不信。
那人看了灵渊半天,这才又是开口,却不是向灵渊,而是朝向拐灵渊回来那人,道:“罢了,我也低估这小子了!他如今的手段,的确不是你们所能对付;能将他带回来就是不易,你们都是有功——沿途没有被尾巴缀上吧?”
吴老三闻言大喜,松了口气才道:“把头放心,有几条尾巴,都被甩脱了,沿途多少兄弟确认过的,不会有错!”
那人似乎点了点头,随即道:“好,希望如你所言。你先退下吧!”
吴老三连忙告退,灵渊却是眼睁睁看着那人从阴影中站起身来,便见他站着跟坐着似乎差不多高,也不知是那太师椅太高还是这人脚太短。火把噼啪声中,那人的脚步声也是响起,不疾不徐,不紧不慢地走到了灵渊面前,这才站在了火光之下,露出一张留着山羊胡的瘦削面孔,微笑道:“灵渊,不认识我了?”
灵渊一见这人,心中便是大惊,怎么也想不到这人会出现在这里,便是开口,道:“先生?”
先生。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种先生,说书先生也是先生,私塾先生也是先生;两位男性相遇之时,年幼者是后生,年长者便是先生。私塾先生灵渊不认识几个,说书先生他倒是晓得不少;然而眼前这一位先生,既不是说书先生,也不是私塾先生,而是路边望天打卦,满口胡言,骗人钱财,也不为人消灾的算命先生。
当然,这个世界上的算命先生也很多,像是灵渊这样不信命的人,寻常是不会与这群江湖骗子有什么往来的。然而此刻出现在他面前的这位算命先生,却是有其余的江湖骗子很有些不同,便是此人曾在高平城中暗中照顾他一年有余,教他读书写字,给他讲做人做事的道理,便是“灵渊”这个名字,也是眼前这位算命先生教的。
灵渊的记性不像别人那么好,三四岁之前的记忆在他的脑海中都是空白一片。自他记得事情以来,到他进入华存山庄之前,天底下对他最好,最关心他的人,便是此刻莫名出现在眼前的这位算命先生。
算命先生眼见灵渊还认识自己,便也露出一丝欣慰表情,点点头道:“不错,近十多年没见了,你还认识我,我却差点认不出你了!好小子,长大了,这会儿还识字么?还喜欢读书么?”
灵渊点点头,也是回忆起了小时候自己跟着算命先生学习读书写字的时候,便不由得露出了一丝笑容。即使灵渊在聪明,这算命先生在一年多的时间里也教不会他太多东西;然而就是这位算命先生,才叫灵渊晓得自己不是没人要的小子,天底下不是谁都对自己不好,人世间是真有关心别人的好人的,才将这“善”的种子种在了他的心底,叫他没有彻底沦为无廉耻的地痞无赖。
然而这会儿再看这位先生,灵渊却是感觉到一股子陌生,也不说先生裹挟他来的手段,也不说此间阴晦非常的氛围,便只看先生脸上的神情,就叫他看着这熟悉的五官发愣。在他的印象里,这位算命先生虽是靠着卖弄唇舌骗钱,可从来都是满脸和煦微笑,见人很是亲近,才有他在高平城中的生意好做;然而这会儿看来,先生却是莫名露出一股子冷峻和邪气,明明是在微笑,却显不出丝毫亲切,就如一条毒蛇一般,总叫人觉得他要吐出分叉的长舌头来,就跟他记忆里那个人不同。
瞠目结舌地,灵渊一时开口,道:“先生,你怎么……”
算命先生摇摇头,伸手扶灵渊起来,道:“我怎么在这里,怎么在这个鬼地方,怎么成了这副鬼样子?呵呵……小子,十年不够沧海桑田,但十年的确能物是人非……我如今怎么成了这般,你怎么不问问你师父,姜映明呢?”
灵渊浑身一震,差点从算命先生的臂弯中软倒滑脱,便是他投入姜映明门下之事,原不是什么大将旗鼓,宣言天下的,便是三家之外,也就虚皇和天人师晓得,要再有外人知道,就真说不通了。他自己是个小人物,虽得了三家掌门青睐,也有虚皇师尊护持,还顶着个桃源乡后人的头衔,看上去很是不凡;可这些都不是明面上的事情,还不至于闹得人尽皆知,便是这算命先生,难道真有问天打卦的本事,能够占卜过去未来么?
“先生……”灵渊一时语塞,便听那算命先生开口,道:“早先年你我相识,你叫我‘先生’倒也不错;现如今你投入姜映明的门庭,论情理就应该唤我一声‘师伯’才好——当然,姜映明那人背信弃义,数典忘祖,或许没有跟你提过我,也不敢提我,便不怪你……来来来,倒要给我悄悄,姜映明和我那小师姐,教了你什么东西,传了你什么手段,也叫我开开眼,好告慰师父在天之灵!”
话这样说,这算命先生倒是没有动手,只扶着灵渊往一旁的石凳上坐住,又见他满脸难以置信,一时发笑,道:“怎么,当年那个乖巧听话的小子,如今也被姜映明给给抹杀了么?我看你这副样子,倒是很信不过我,这就要对我动手的——果然雪中送炭,比不得锦上添花么?还是你年纪大了,往事都抛在了脑后?我那背弃了师父和师门的师兄,叫那姓胡的匹夫,给你熬了迷魂汤喝么?”
说话间,就见这算命先生伸手往灯火不及的阴暗处一抓,便有一个似是白玉雕成的盒子凌空朝他飞来,稳稳落在他的手中。这一手隔空摄物的本事,便叫灵渊确定了这人的确是华存传人,修有《大洞剑经》在身,手段远在自己之上,便是深藏不露,早年间自己竟没有看出丝毫端倪。
算命先生轻轻打开玉匣,捏了一片碧绿清香的树叶出来,随后抬手将那盒子稳稳抛出,两手合作将那巴掌大的树叶对折得只有指甲盖大小,这才小心送入口中,用后槽牙用力一咬,只嚼得满口汁水,便露出一副享受神情,稍稍缓和了情绪,少了些阴冷狰狞,笑眯眯看着灵渊。
灵渊眼见那叶子绿的像翡翠一样,汁水进嘴却是变得一片靛蓝,也不晓得这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物事;又见先生盯着自己不放,非要自己回答,便也只得呐呐道:“我没有拜入姜映明门下……”
先生嚼着那奇怪的叶子,闻言便也眯起了眼睛,在昏暗的火光中看向灵渊的眼眸,轻声道:“不拜入华存门下,你又从哪里学会我师父的三宝剑法?你别想着瞒我,便是三宝剑法有成,眉心识海处自有真气凝结,是为道家‘三花聚顶’之象,我也听师父说过的!呵呵……姜映明窃取了华存正统,抢占了小师姐在身边,还染指师父的三宝剑法,便真不将我们放在眼里了!他一人光鲜显赫,恬居正道第一高人不算,还要窥觊师父的神功,便是该死!好小子,你也会说谎啦!”
最后这一声着实尖锐,灵渊只觉得有些靛蓝的**都喷在了自己脸上;又是耳中一时被这尖锐声音灌满,脑子都快被搅成一锅粥一样,全仗着桃源乡内功支撑,这才没有昏死过去。从算命先生的话语中,他倒也能够猜出些许因缘际会,便是此人该是薛岳修的徒弟,姜映明的师弟,四十年前不知如何躲过无生老母之劫,一直隐姓埋名在民间,便是隐士高人一位,又对自己有恩。
其实姜映明说起四十年前的事情,也曾提过无生老母的到来,导致了三家分崩离析——所谓“分崩离析”,就与“灰飞烟灭”有所不同,华存派便如磐石一般碎开,最大的一块成就了姜映明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剩下的那些碎片,却也不会凭空消失。他一直怀疑薛岳修门徒无数,为何姜映明竟没有个师兄师姐从旁照拂;便看如今这个情况,只怕这些幸存的师叔师伯,也是满肚子委屈。
疑惑涌上心头,直叫灵渊又觉得自己遭了别人算计,这会儿稍稍理顺了思路,便也小心开口,道:“先生……您当年与我相识,难道……”
话没说话,那算命先生便是张开蓝靛靛的大嘴哈哈大小,打断他道:“难道什么?难道当年我就知道姜映明要收你为徒么?你真当我是问天打卦的算命先生?哈哈哈哈……我要有这本事,华存正统又怎会落在姜映明那竖子手中?十六年前我遇上你,原是因着机缘巧合,我要往高平城结交高平太守,见你小子着实聪明,又有根骨,才起了惜才之心;没想到姜映明与我所见略同,也盯上了你,倒叫他先得了手,将你弄入门中——”
说着话,先生借着火光仔细打量灵渊,一时也是叹道:“我当年看你,便觉得你根骨过人,只苦于要事在身,不能对你这懵懂小子挑明身份;现如今倒是印证了我的眼光,便见你内家修为着实有了些底子——你看起来竟还是十五六岁模样,便如师父和那姜映明一般,得了内家武功的真意,窥见师父他老人家的大道了!可惜,可惜啊……”
这话说得轻轻松松,似乎也没有什么要紧之处,不过是些许感慨,却吓了灵渊一身冷汗。便是这天地之间,晓得他跟脚的,除却神秘的虚皇师尊之外,大概便只有眼前这位算命先生了!
十六年前,此人与灵渊相遇之时,灵渊就已经有了四五岁的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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