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命中注定重相遇

一年之前,还在高平城行窃的灵渊,便有三个秘密,讳莫如深,从来不曾对人说起。其一是他拥有比常人更强大的愈合能力,却又满身的伤疤不知来源;其二是他梦中偶尔出现一位神秘的师尊,传授他些许武道却不许他显露;其三就是他的年纪,便是他的实际年龄,要比表面上看上去更大几岁,叫人难以判断。

对于自己的年龄岁数,灵渊一向都是讳莫如深,寻常要有谁人问起,他便推说自己早年间无父无母,一应生辰年岁都不记得,只靠着宛若少年的皮相,随别人猜自己的年纪,也不争辩。

天生人相似却不相同,这世界从本质上就是不公平的,便是岁月在不同的人身上,留下的痕迹也是不一。有些人十几岁就看着一派老成,有些人四五十还是水嫩模样,叫人恨得牙根发痒,原不稀奇。早熟还是晚成,显老还是显少,原是天定,由不得人;却是灵渊向来警惕小心,自知道自己或与别人不同,便将一切都埋在心底,从不曾主动对人说起。到如今姜映明收留他一年,除了知道他身上的疤痕之外,别的也还不晓得,便见了他的谨慎。

不愿意纠缠于自己的年岁,又见算命先生这会儿情绪缓和了不少,似乎是那奇怪的叶子的功效,叫他这会儿放松了许多,灵渊便也抓住机会,小心将自己遇上姜映明,进入华存山庄的事情大概说了,刻意隐去了其中有关桃源乡,有关虚皇的部分,只说自己这趟朝北边来,是为了寻一位救命恩人,思恩图报,才冒险走这一遭。

说谎从来不是什么高深的技巧,隐瞒真相才是。灵渊说的这一番话里面,十句里有九句是真,偏偏最后那一句最要紧,便不曾露了什么马脚,也将事情讲得圆全,叫那算命先生听了眉头微皱,思忖片刻之后便也稍稍点头,道:“照你这么说,姜映明并没有收你为徒,反倒是小师姐传了师父的三宝剑法给你?是了……三宝剑法并不完整,姜映明那匹夫又怎会看得上修行?倒是小师姐为着传承师父的道统,自不会辜负了你这天生的好根骨……”

思前想后没有什么破绽,算命先生便也逐渐相信了灵渊,这才道:“你说你往北边来,是要寻恩人报恩的;我请你来了这里,却不是要叫你回报于我。两三日前我就得了你的消息,又见你身后坠了至少两条尾巴,思想着怕你惹上什么麻烦,才叫手下人设法拿了你过来,甩脱了跟着你那些人——小子,纵是华存门下,纵是练成三宝剑法,也不至于惹上这么多人,你究竟干了什么?”

灵渊闻言苦笑,一时无奈摇头,真心实意叹道:“先……师伯,我也不晓得,怎的有这么多人关心我哩!许是现如今国有大丧,皇帝殡天,有心人以为我往北来别有所求,担心我是姜叔布下的暗子吧……您不说,我都不知道自己被人缀上了!”

算命先生点点头,眉头又是一皱,道:“你要叫我‘师伯’,就不许唤姜映明什么‘姜叔’!我只认师父和小师姐,与那丧三纲乱五常的匹夫,死生不共戴天!现如今你既然到了我这里,便也不必再担心那些尾巴;要寻什么救命恩人,师伯自然会助你一臂之力!”

灵渊小心点头,实在不知道这师伯与姜映明哪来这么大的仇恨。从他自己的角度去看,姜映明为人虽多疑些,也冷峻些,可违背道义良心的事情,应该还做不出来;而师伯更是自己遇见的第一个好人,教导自己那些为人处事的道理也是真实不虚,便也不是蛮不讲理的。

思忖着,灵渊也是小心开口,问道:“师伯,您与姜……姜映明到底有何仇怨,还请与弟子说个分明,可别叫弟子稀里糊涂,夹在中间不好做人。华存山庄重立一十六载,从不见诸位师叔师伯回转,这中间到底有什么纰漏,还请师伯明示!”

算命先生看看灵渊,自顾又弄了一片叶子咀嚼,好半天才叹了口气,开口道:“你如今学了三宝剑法在身,便也算是我华存正统嫡传。你我原是同门,这事儿也该说给你知道,才叫你心中有数,今后说给后人,断个是非曲直。我姓陈,得师父赐名‘焕明’,于浩劫前三年拜入华存门下……”

原来这算命先生本名叫“陈焕明”,是薛岳修在世之时收下的最后一位徒弟,便是关门弟子。拜入薛岳修门下之后,他颇得师父喜欢疼爱,又得诸位师兄师姐照拂,在华存剑派可谓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也是个练武的好苗子。

四十年前那次年关演武,无生老母杀进华存剑派,一篇《哭灵山经》渡走了三家绝大多数的弟子,却也还有少数几人因故不曾参加演武,逃得一条性命。惊闻薛岳修死讯传来,又听说华存剑派崩毁,便叫他们不敢回转,只得流落江湖,浑浑度日。

陈焕明当年便是因着老娘病重,逃过了这一场劫数;待得料理完老娘的丧事,才晓得华存剑派早已**然无存。他自是顾念师恩,也曾回转门派所在探寻,举目就只见血迹遍地,坟茔对垒,不见任何一个活人,也不见一切武功典籍和金银财物,只当是师门遭逢浩劫,被夺走了一切,便叫他着实无法,只得流落,凭借着修成的《大洞剑经》,在江湖上闯**。

转眼几十年过去,陈焕明靠着自身武功,机缘巧合下做上了北边三州节度的黑道把头,多年间也曾遇上过几位同样流落的三家弟子,从他们口中晓得了当年之事的梗概,惊骇于无生老母的盖世武功,便愈发低调隐姓埋名,生怕那女魔头要斩草除根,赶尽杀绝,自不敢泄露自己华存传人的身份。

十六年前,镔铁之国举兵入侵,中原天下一片混乱。姜映明等三家传人投身军阵行伍,立下浩大军功,得以重开门庭,才又打出了华存、龙虎和轩辕三家的名号,叫陈焕明等人晓得。闻听得自家门庭重开,尚存的几位华存门人自然是万分欢喜,便是日夜兼程赶往高平一带,拜会彼时已经成为华存山庄主人的姜映明和小师姐薛琴心,只希望能够重归华存门下,师兄妹们聚首。

话说到这里,陈焕明一时神情狰狞,咬牙切齿,口中靛蓝色的汁液喷了灵渊一脸,直似恶鬼一般地低吼道:“诸位师兄师姐重聚,原是几十年来未有的喜事。谁想那姜映明真不是个东西,竟说华存剑派已然无存,如今剩下的只有华存山庄,大家要相聚一处不难,却要尊奉他为庄主,便当他是掌门,受他狗屁上将军的军令节制,做他手底下的将领兵丁,一并投身朝廷——我呸!”

一口吐了树叶和汁水,陈焕明直如发了疯一般,双手举起,指天骂地道:“我入他娘的上将军,我入他娘的姜映明!我等江湖儿女,因义而聚,因心而动,行侠仗义,何等快活!要做朝廷鹰犬,何必姜映明这匹夫牵头,几位师兄师姐联手,连皇帝老儿都能宰喽!又何苦听命于人,给人当牛做马?更何况他姜映明能翻身,全仗着当年窃取门派财富和武功典籍,老祖宗几辈人辛苦积累,成就他一人不说,他还想将我们踩在脚下,号令差遣!论出身,论资历,他算什么东西?小人得志,竖子称雄,我呸!”

顿了顿,陈焕明似乎也觉得不该在小辈面前这般失仪,便深吸了一口气,又道:“我们自是听不得姜映明那无耻之言,自不愿在他手下做朝廷鹰犬,便不再指望于他,只要他将门派经典归还。然而这人果真无耻之极,竟说一应门派所有,都是师父临终托付给他;又说我们漂泊在外,早不是华存剑派之人,门派所有一切,都与我们无关……我等自是难平,便有两位师兄着急,与他动了手,没想到……几十年过去,他日夜参悟门派经典,又有小师姐从旁帮衬,武功远胜我们,当场重伤了两位师兄……”

灵渊听到这里,心底也是一惊,暗想当年华存山庄,的确是靠着朝廷暗中支持才能重开,姜映明归顺朝廷,原是无可厚非;可要真如陈焕明所言,他竟然拔剑伤了自家师兄,这事儿就着实有些不妥,又是不合孝悌道理,流传出去,只怕他这正道第一人就做不成了。

陈焕明叹了口气,继续道:“见他这般,我们就知道事情已经失了回转的余地,说理他不听,武功他占强,便叫诸位师兄师姐黯然离开,各自回转,无可奈何……我因着在北边有些路子,便想着依此法结交高平太守,盯着那姜映明和山庄,这才乔装做算命先生,等待时机,也与你遇上……”

到这会儿,灵渊才晓得,原来自己当年遇上陈焕明,得他相助度过了最初那一段艰难岁月,竟也与姜映明和华存山庄有关,便叫他感慨缘分奇妙,又是真为陈焕明等人感到不平。一时看着陈焕明又愤怒,又悲切,又无奈的神情,灵渊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轻轻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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