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皇宫里出来,姜映明便是迎着隐约飘忽的晨曦,朝着就在皇城边上的馆驿走去。
其实以姜映明的身份、地位以及人脉,他原本不需要住在馆驿这种寄人篱下的所在,便只需随便开口,自然有一大群人上赶着要将自己最好的屋舍双手奉上,八抬大轿抬他进得家门,一家老小为奴为婢,精心伺候,不在话下。
这原是姜映明身为正道领袖,又是朝廷将军,盛名在外,便有不少人对他心生敬仰,愿意付出一切来服侍他;又是他练成驻颜养生的武道,六十岁还不见丝毫衰老,便有叫更多有钱有势,就生怕寿元不长的豪富大员愿意与他结交,只求能得他指点而益寿延年;再加上如今镔铁之国异动,便是叫京中百姓不分贫富贵贱地惴惴不安,对姜映明这位十六年前保家卫国的英雄最是敬仰,发自内心地敬重他,自也愿意侍奉。
然而姜映明这人,金银珠宝不缺,软玉美人不爱,衣食住行不挑,儿女前程不愁,大节不亏,私德无损,可谓是“壁立千仞,无欲则刚”,便是个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人物,最是清明威严,也才有威名美名在外。朝中怕他敬他的人不少,真打心底里恨他的其实没有几个;即便是那位宰相陈寿,今天在他面前吃了亏,转过念头来也不会与他为难,便是见了姜映明的厉害之处,着实不凡。
一脚踏进馆驿,自然有数名仆从蜂拥上前,伺候着姜映明回房卸了甲胄,换上寻常衣袍,奉上热茶瓜果,才留了他一人端坐屋内,听他冷声道:“既来之,则安之。真人驾临,便请喝杯茶水!”
话音未落,便见龙虎真人笑呵呵地推开窗户,从外面跳了进来,眼见桌上三杯热茶水气氤氲,便也伸手端了一杯过来。这京中的馆驿是仅次于皇城禁地的所在,寻常里少不得有各国使节来此下榻,便是礼数一应周全,戒备也十分森严,本朝开国以来从未发生过使节在馆驿遇刺之事,却也拦不住龙虎真人出入皇宫只作等闲的无上武功,叫他这掩人耳目地混了进来,好端端落座。
姜映明看一眼龙虎真人,只见他卖脸怪笑,便是一时板着脸面无表情,严肃道:“真人领朝廷俸禄,亦是高官大员,来此馆驿中用不着翻墙越瓦,打个招呼自有人迎你进来。你我虽是江湖中人,现如今却是以朝中武官的身份进京。若是礼数上不周全了,陛下也是为难。”
龙虎真人被茶渣糊了嘴唇,张嘴就是“呸”了一声,这才笑嘻嘻对姜映明说道:“你要说人前失礼,咱方才已经够失礼啦!这会儿说这些虚头巴脑的,便见你这人虚伪不真,装腔作势,惹人生厌。更何况我来此处寻你,也难保不会落了话柄给人,被人扣一顶‘结党营私’的帽子,便是不好。”
姜映明冷冷一笑,轻声自语,道:“‘结党’?朝中党派林立,各自为政,比占山为王的匪窝还要混乱,还怕什么结党?至于说‘营私’么……呵,天人师走进宫见了陛下,这天下便也真么有什么地方无私了,还怕什么营私?”
听闻得“天人师”三个字,龙虎真人都是不经意抖了一抖,张嘴欲言又止,便叫姜映明看得分明,便道:“老真人有何指教,但讲无妨。天人师不过是外道领袖,自不能与你中原真人相提并论。你我如今是尊奉朝廷法度,不便对他动手;真到了不得不为的时候,外道领袖也不会比血海修罗厉害多少。如今他在宫中,便是自有一重变数;你我话说开了,也才好打个商量。”
姜映明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平淡,语调里却着实有一种克制不住的杀意弥漫出来。原是如今江湖上,东海西域各有虚皇和天人师为祸,两人都是对中原大好河山虎视眈眈。可无论是虚皇还是天人师,也真不曾做出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落下把柄,便叫正道众人明知其图谋不轨,受朝廷法度约束也是无可奈何。饶是天人师如今进宫为皇帝讲法,鸠占鹊巢之意昭然若揭,很有一股子示威的意思,却也叫姜映明身怀高深武功,也无计可施,自憋了一股气无从发泄。
这也是因为看人看事,站的角度不同,所能看见的东西就不一样。在朝廷大多数人的眼里,虚皇和天人师不过是东海西域诸多小国的宗教领袖,纵是其宣扬的教义与中原佛道两家都有不同,也不至于就叫朝廷将他们贬斥为妖人而加以讨伐;而在姜映明等一众正道人士的眼中,虚皇和天人师却是眼中钉肉中刺一般,总是个隐患,不将其除去,总不能了断。
十六年前,天下大乱的时候,民间出现了不少邪魔外道,尽都是蠢蠢欲动要再掀乱局的。朝廷当时与镔铁之国打得焦头烂额,每日里军情文书以尺计堆在龙书案上,便是军情如火,甚至灭国之祸都在眉睫,叫朝廷无暇关注民间乱世,事态平息后也不曾多做追究。
就连姜映明手刃修罗神萧虚庭,这等被说书先生说烂了,老百姓们听烦了的故事,如今朝中还有不少大臣彻底不曾耳闻;偶尔听见三言两语,也只当萧虚庭是寻常莽夫,不足为患。却不知其当时已有数百位武道高人追随修,萧虚庭独自一人便能牵制正道三家的掌门,一旦其发难攻入开封府,踏平皇宫也不是虚言。便是这等民间高人的厉害,朝廷既不关心,也不晓得了。
故而现如今万俟诚竟然寻了天人师入宫说法,只叫姜映明听见便是气了个半死,杀入禁宫诛灭天人师之语虽是戏言,却也真有几分意思在里面,自然是杀意沸腾,杀气弥漫的。
龙虎真人见他这般,也表示十分理解,仔细罗织语言之后,才小心开口说道:“那天人师身为外道领袖,也是武道高人,颇有些手段,也教得好徒弟。年前我与他那徒弟优婆离过了几招,便见识了他们一门武功的厉害,若是那优婆离活到我这岁数,我便真没有把握能将其降服。这些年是不晓得怎么了,普天下武道高人层出不穷。老祖宗给我们留下的三卷真经,这会儿竟有些衰微显露疲态的意思,便叫我心中恻然。姜映明你是得了个好徒弟,可**出那小子又要花多长时间?除却灵渊那个小子,我这些年都没有见过练武的好苗子了。”
说起灵渊,姜映明也是眉头微微一皱,却是两日之前,山庄里千里传书送来了消息,说是有人自称虚皇门人,送了灵渊走时候骑的马匹回华存山庄,直吓得薛琴心都是六神无主,担心那小子遇上了什么麻烦。至于送马回来那人,被薛琴心拿下逼问之后,才吐露实情,原是有人给了他十两银子,叫他送马传话,其余他一应不知,也说不清楚什么。
遣派灵渊往北边去,并指点他进入桃源乡中,便是姜映明对他的另一次试探,也是追寻无上武道的投石问路之举。现如今灵渊出师未捷,还没到汾州便遇上了虚皇门人,便也叫姜映明心中很有些怀疑和算计,这会儿一听龙虎真人提起来便是心神不安。
心中想着,姜映明也是喟叹一声,道:“原非是前人留给我们的武功不及,也不是如今练武的好苗子难寻;只不过是时不我待,局势打了我们个措手不及罢了。只要再有十年天下安定,你我两门中都会有不少弟子成为正道中流砥柱,自不用愁。灵渊那小子与众不同,且不说他;就说真人门下的丁宁道人,我看他四十岁后,便有独步江湖的可能。”
龙虎真人点点头,道:“丁宁是个好孩子,可惜入门稍晚了些。我看你门下的罗鞍,再沉稳个几年,也当有一番作为。况且你小子不像我是个出家人,还有家室儿女,玉书这会儿还看不出什么端倪来,再有个三五年便了不得了。”
他两人很少有这等心平气和说话,甚至互相吹捧的时候;全是多亏了天人师进宫说法,镔铁之国大军压境,叫他们感到外部的压力,对内就不得不团结些。其实两人打心里,也着实珍惜这等时刻,听龙虎真人吹捧玉书,姜映明便也笑笑,道:“寻常弟子不能与玉书相比,原是他还不会走路就开始练武的。别人要有他这等缘分,自要比他强上许多。巾帼不让须眉,轩辕贤弟的千金也是少见的好苗子。我年初见了昭如,就晓得她比玉书强了;想来贤弟眼中,也是一般。”
说着话,姜映明端起茶杯递给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这会儿正捂着嘴呛咳的轩辕鸿,直叫龙虎真人侧目,无奈道:“轩辕鸿,你在朝堂上吓唬那些文官也就算了,来这里就不要再弄这神出鬼没的伎俩。我晓得你有移形灭影的本事,但求你照顾我上了年纪,受不得惊吓。”
轩辕鸿一面咳嗽,一面喘息,道:“真人……真人恕罪……我原本……原本也是怕……怕……咳咳咳咳……怕招致非议……”
龙虎真人无奈摆手,叫他先喘匀了气再说,不由得叹息道:“你们轩辕宗的武功,不晓得害死了多少门下高手。令尊也是为这武功英年早逝,便该给你提了醒才是!这等先伤己,后伤人的武功,练成天下无敌又是如何?我是不成了,姜映明却是延寿有方;他若真要胜你,连拳脚都不必动用,只躲去深山老林,逍遥三年五载,再见你便是给你上坟,是为不战而胜,你又图个什么?”
姜映明无奈看一眼龙虎真人,自端茶喝闭口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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