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4)
杨希圣说:“罪官在。”急忙拉老娘过来。胡惟庸亲自验包,打开一个,里面是一些衣服,再往下一探,手触到滑溜溜、硬硬的东西,衣服下面竟有一大堆珠宝。杨希圣吓坏了,马上跪下了。当一个士兵过来探头看时,胡惟庸却用衣服盖住了,而且不等士兵看,早迅速地替杨希圣系好包袱,交还到杨希圣手中,说:“快走吧,好好做人,还是有起用机会的。”杨希圣眼里淌出泪来,说:“今后老娘不会冻死路上,都托胡大人福了,我替老娘为你烧香,祝你长寿。”
胡惟庸摆摆手,亲自送他母子到大门口。
杀鸡儆猴
一场风暴过去了,权力炙手可热的杨宪不但没能如愿以偿地爬上丞相宝座,反倒丢了性命。朱元璋很震惊,立国不久,就出杨宪这样以身试法的人,不严加整肃,哪堪设想?
这天早朝时,朱元璋决定再次敲警钟。
华盖殿的御座前新立起一块铜匾,上面有朱元璋手书“设官为民”四个字。净鞭响过,朱元璋对站在丹墀下手持笏板的文武臣僚说:“你们都看到朕新立的这块铜匾了吧?设官是为了什么?设官是为民,不是为了官。”他环顾四周后说,“杀朱文正,杀杨宪都是不得已而为之,他们是坏榜样,有人敢以身试法,仍然要杀头,要剥皮实草。”
停了一下,他从屏风上取下一大张纸,上面写满了人名、官职,他这几年一共任命了郡县官234名,派遣他们履任时,给他们罗、绢、夏布和银子,连家属都减半发给,这是历代所没有的。为什么?朱元璋希望他们有足够的银子来养廉,饿不着、冻不着,有田亩、有房子,有足够的俸禄,仍然贪得无厌,那怪不得他不客气了。
朱元璋又说:“天下初定,百姓财力很弱,你们对百姓侵害,就等于初飞的鸟儿拔它的翎毛,新栽的树木动摇它的根。朕要廉吏,也要能吏,廉能二者缺一不可,唯一不要的是贪吏、庸吏。”
百官唯唯,大殿里鸦雀无声。
朱元璋问:“宁国知府陈灌来了吗?”陈灌是他特旨宣来面圣的。
一个穿一身旧袍服的中年官员从殿外进来:“臣陈灌在。”他没资格站在丹墀下上朝。朱元璋又问:“兴华县丞周舟来了没有?”
周舟也从殿外台阶下上来:“臣周舟谨见皇上。”
朱元璋离了龙椅,走到陈灌跟前,扯起他的衣袖对众大臣说:“你们看他这旧袍子,已经穿了好几年了,从未做过新的,你们以为他是装样子的吗?”朱元璋先后派了两位官员下去私访,陈知府家竟然家徒四壁,他的薪俸都周济了贫民和念不起书的学子。
朱元璋又指着周舟说:“他才是个县丞,官很小,可他离任调吏部当主事时,该县县民万人联名上书留他,朕又把他派回去当县令,周舟的官虽小,却是为国分忧的官……”
大臣们大多数垂着头不敢看朱元璋,只有刘基笑眯眯地不时地与朱元璋对视交流。朱元璋注意地看了一眼群臣,忽然问:“宋濂呢?他怎么又没来上朝?”“又”字用得是很有分寸的,一来朱元璋是第二次在早朝时问起过宋濂,二来也向群臣表明,他朱元璋是无所不知的,他能在一片黑压压的人头里辨出他要找的人,知道哪一个没上朝,在他面前,哪个臣子敢怠慢、玩忽职守?
没人应声。朱元璋降旨派人去叫,“别以为当了太子师傅就可以不守朝纲了。”胡惟庸应答一声:“臣马上派人去宣他。”
大家明白,这也是杀鸡给猴看。对他当年三顾茅庐请出山的浙西四贤都如此不徇私情,何况别人?
朱元璋喝泔水
此时,在奉天门外走来一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她正是女扮男装的楚方玉,虽已芳年不再,但因寄情山水书画,不染世俗纷扰,犹显风韵依旧,如同豆蔻年华少女,虽着男装,也掩饰不住风采。
楚方玉一只手里拿着揭下来的皇榜,另一只手提着一个陶罐,来到登闻鼓前,没等武士上来制止,她已击了几下。她是有意把平常的一件事弄得捅破天,她从小喜欢恶作剧、喜欢冒险。
鼓声传入华盖殿,朱元璋问:“什么人击登闻鼓?”
楚方玉已闯到丹墀下,朗声说:“皇上,我是看了陛下的皇榜,来献珍珠翡翠白玉汤来了。”朱元璋打量着这个英俊的青年,怔住,一时无以为答。众大臣都觉得事情蹊跷,全都窃窃私语,大殿里一片嗡嗡声。她的出现,令刘基大感意外。
朱元璋说:“你是何人?你敢来献汤?若是不对了,你知道是什么罪吗?”楚方玉也打量着朱元璋,眼前的皇帝幻化成当年差点饿死的行乞小和尚,她确认了自己的判断,从容地说:“自然是欺君之罪。若这珍珠翡翠白玉汤对了呢?”
朱元璋说:“不可能。十几个御厨请教了很多名手,都没有做出那个味道来,你怎么行?”朱元璋以为她是来讨赏的。
楚方玉举了举手中的陶罐,问:“陛下记得吗?当年是不是用这种罐子盛的汤啊?”她发现了刘基注视着她,有担心,也有疑惑,楚方玉报之以一笑。朱元璋眼前幻化出当年土地庙前楚方玉递给他的陶罐,于是朱元璋说:“难道因为装在这种罐子里,汤就不一样吗?”
“也许是吧。”楚方玉说,“请陛下品尝。”
云奇见朱元璋向他点头,便跛着脚下殿,从楚方玉手中接过陶罐,捧到龙案上。朱元璋打开罐子,向里面看看,皱了一下眉毛,还是端起了罐子,喝了一口,但他立刻干呕起来,吐了一地,众大臣全都为之变色。这是什么汤啊,酸哄哄、臭烘烘的,和泔水没有什么两样。
刘基开始替楚方玉担心了,她可是中了解元的人啊,他又无法帮她,不知楚方玉意欲何为。朱元璋跳起来,传旨推下去斩了!怒斥她竟敢殿前欺君、戏君!竟敢盛了半罐泔水来骗天子,实在可恶。
已经上来几个武士按住了楚方玉的双肩,刘基几乎要出来讲情了。
楚方玉非但不惧,反而纵声大笑。
朱元璋说:“你死到临头了,笑什么?”
楚方玉说:“自然是笑可笑之人。皇上敢当着你的大臣面,让我说几句话吗?”
朱元璋说:“你说。”楚方玉双肩抖了一下,甩脱两个武士,说:“其实,当年陛下穷途末路,饿昏在土地庙前,好心人给你喝的珍珠翡翠白玉汤,就和今天我献给陛下的一样。”
“不可能,你巧言令色。”朱元璋说,“再说,你又怎么能知道当年的汤是这滋味呢?”
楚方玉说:“当年献汤人是我的姐姐,讨饭讨来这汤的人却是我。陛下知道我姐姐称之为珍珠翡翠白玉汤的是从哪里来的吗?是从大户人家的泔水缸里舀出来的,烂菜叶为翡翠,白米粒为珍珠,水是白玉。”
“泔水?不可能!你又在戏弄朕。”朱元璋说,“泔水怎么会那么香?叫朕终生难忘?”
“这其中的道理再简单不过。”楚方玉说,“那时陛下正蒙难受苦,人在求生不能时,能喝上一口泔水,也会感到如同生命甘露。而今皇上拥有天下,珍馐美味每顿罗列,吃什么也不会香了。”
朱元璋低头沉思了好一会儿。大臣们也窃窃私语,刘基大大松了口气。楚方玉道:“陛下不再杀我了吧?我可以走了吗?”
朱元璋忽有所悟,说:“你今天不是来献珍珠翡翠白玉汤来的,你是专门来进谏的,对吗?”
“不敢,”楚方玉嫣然一笑。朱元璋忽然注意到了楚方玉眉间的那颗好看的胭脂痣,不由得眼前迭化成当年送他白玉汤的姑娘姣好的脸。
朱元璋问:“你姐姐好吗?朕恍惚记得,她眉间有胭脂痣,怎么你也有?你姐姐在哪?”楚方玉说她已在乱离中死去了。
朱元璋说:“可惜,朕一直想找她,想报答她,却没有机会。”
“这张贴皇榜不是很聪明的办法吗?”楚方玉揶揄地说,“白玉汤不是送来了吗?恕我直言,一国之君,为一碗汤布告天下,陛下不怕将来史家写入正史令皇上蒙羞吗?”朱元璋很觉赧颜,他急忙声明,这并非他的本意,他也正为此事恼火。
停了一下,朱元璋对群臣说:“大家都看见了,珍珠翡翠白玉汤,其实是泔水,同样的泔水,会使人有完全不同的感受,这提醒朕,也提醒你们,切不可忘本,不可忘乎所以。我们都应当谢谢送白玉汤来的青年人。”朱元璋再次打量楚方玉时,忽然说:“朕看着你有点面熟。”
刘基出班奏道:“他叫楚方,是乡试中了第一名的解元,在京等待会试的。”
朱元璋说:“对了,在贡院号舍里见过你。好啊,希望朕能听你在殿上对策,名登三甲。”楚方玉与刘基对视一眼,浅浅一笑。
官场保身之道
见只有朱标在文楼看书,朱元璋踱进来顺口问:“先生还没有来?”见朱标在看宋濂的自刻文集,不禁皱皱眉。
朱标近来说话,总是先生如何如何,今天又说,先生说,不一定天天往耳朵里灌,关键在于领悟。朱元璋问他《资治通鉴》看了多少了。
朱标说,先生不主张他多看《资治通鉴》,他说那里面缺少仁义道德,为仁君所不取。
朱元璋有点火了:“一口一个先生说,朕说的反不如他的了?”
朱标说,天地君亲师,父皇占了君亲两位,师傅排最后,能不听父皇的吗?朱元璋只得这样开导太子:“先生教的没错,也不能全信,好像有哪位古圣贤说过,尽信书,不如无书。”
朱标马上告诉他出处,这是孟子的话。朱元璋最讨厌孟子,偏偏自己是拾孟子牙慧,便立刻板起了面孔:“他说的,不足为凭。”停了一下又问最近宋濂都教他什么了。
朱标说:“仁孝为上,重礼教轻刑法。一个君主,用仁爱之心去驭天下,则四海臣服,天下歌舞升平。”朱元璋哭笑不得提醒太子别忘了,“仁政并不能使坏人感化过来,仁政只对善良的人有用。韩非子主张二柄,也就是两样法器,一是刑,二才是德,杀戮为刑,庆赏为德,不要说老百姓,就连那些大臣都一样,害怕刑罚,而追逐利禄。”
朱标不以为然,他说先生以为,重刑只能收一时之效,重德才会长治久安。
“又是先生说。”朱元璋哭笑不得,心里暗自动了这样的念头,也许得给他换一位老师了,将来把太子教育成宋老夫子那样的人,怎么管理天下?朱标却十分尊崇他的师傅,自认为若能把宋先生的品格、学识和为人学到手,那可是天大的喜事,但太难了。说这话时,眼中充满了崇拜的神韵,这更令朱元璋忧心忡忡。
朱标察觉了,问:“父皇好像不大喜欢他?
朱元璋答非所问,说准备让宋濂专心带人去修《元史》。
朱标固执地要跟宋濂学,“他的文章好,淡泊宁静不造作,文如其人。他从来不求什么,他才是五品官,父皇对他其实太吝啬了点。”
朱元璋对宋濂说不出是褒是贬,他清高,给他官他不当。当了翰林院学士了,连朝都不上。朱标说他最喜欢先生为别人写的墓志铭和序、跋。真是好文章,读起来如甘泉沁入心扉。其实朱元璋也有同感,但不能支持太子。朱元璋强调当皇帝不靠文章。朱标提到他人品也好,从不讲别人坏话,从不说谎。
“这倒是。”朱元璋也有另外的看法,“从不讲别人坏话,对他来说,是最简单的官场保身之道。”
朱元璋父子正为宋濂的为人、品格、见解、学识争执不休时,宋濂迈着夫子的方步来给太子授业了。
他见到朱元璋,一怔,赶紧行礼说:“没想到皇上在这儿。”
朱元璋单刀直入地问:“这几天,早朝先生不去,午朝也不见影,怎么回事?”
宋濂说他不惯于官场礼仪,他这官本来也无实职,皇上何必苛求。
朱元璋很不高兴地说:“上朝,是人臣起码的,这还叫苛求?”
朱标为他的座师开脱说:“礼贤馆的先生是国宾,不能与卿大夫等同。”朱元璋开玩笑地说:“今后不好办了,朕才说一句,就有人替先生辩解了。”几个人都乐了。
朱元璋转而严肃地问:“昨天晚上先生干什么去了?去进学街喝酒了吗?”宋濂心里一动,章溢家住在进学街,他昨天晚上也果真在他那里做客。他心里暗想,朱元璋精明心细到如此地步,是国家之福,也未尝不是士大夫之忧。
宋濂说:“章溢过生日,到他那去喝了三杯。皇上连这小事也知道?”但他马上又笑了,“幸而我从不说谎,皇上连大臣家的泔水都有本事弄出来呀!”
朱元璋笑了,说:“过几天朕再为太子配一位师傅,先生编《元史》,有些顾不过来。”这是他釜底抽薪的第一步。
宋濂淡然地说:“怎么样都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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