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说这陈风崇与秀英如何往来,那清平夫人得了《上阳台贴》的下落,自是满心欢喜,带了三五个亲近的侍女,准备了香烛等物,一行人欢天喜地地出城而去,奔往法喜寺。
那法喜寺在杭州城外飞来峰上,据传乃是传承了东晋时身毒僧人的法统,距今已有数百年光景,历经数朝,也是极为难得的一处所在。
清平夫人带着侍女,几人脚程极快,不过半个时辰便到了这法喜寺山门之前,夫人打发了几个女孩进山,随她们烧香游玩,自己一人在这山门前伫立出神。
这法喜寺山门之外立了两尊石狮子,也是前朝遗留,历经风霜,水磨光滑,底生青苔。夫人围着两尊石狮子转了几圈,也不见那《上阳台贴》所在,一时心中焦急,怒火升腾,直到是陈风崇大胆欺骗于他,咬牙切齿便要赶回清平坊给他些许教训。
正在怒火难耐之际,清平夫人突然看见左边那尊石狮子底座似有异样,上前仔细查看,才发现这石子底座的青苔似有磨痕,心中转念,想自己那不成器的师弟虽是飞贼一个,也算是得了师父几分真传,全力之下未必不能移动这石狮子。只是那陈风崇逃脱之时便以身负重伤,这石子怕是有个几百斤重,也不知他是用了什么法门挪动狮子藏了《上阳台贴》。
想到此处,清平夫人也不踟躇,反正有陈风崇所说之话,现下既是得了线索,何不仔细查探一番?一念既起,清平夫人两手按住了石狮子一边,轻喝一声,周身功力运转,气力升腾,生生将那石狮子推动了几分。
也是这几日并无法会盛事,法喜寺也颇为冷清,此刻山门前并无他人。否则若有一人在旁,见这千娇百媚的美妇人竟似那莽夫力士一般,推动这数百斤的石狮子,非要被吓到怀疑人生不可。
石狮子移动了几寸,夫人果然看见地上一处土色有异,似是新近被人翻动过,当下欣喜,也不顾泥土污秽,蹲下身来便两手齐动。不多时,夫人便挖出一几尺长的木盒,稍一掂量,便知道遂了心愿,当下将木盒打去浮土,藏在身上,又将那地上土坑填平,将那石狮子推回了原处。
这清平夫人得了木盒,也不便打开检视,只是揣了这盒子在怀中,脚下莲步腾挪,几步进了寺中,寻那侍女去了。
那些侍女平日在清平坊颇为辛苦,也抛头露面做些接客的勾当,或风雅,或庸俗,总是身心俱疲。夫人今日带她们来着法喜寺游玩,几人自是欢喜不已,分作几处,有那岁数小些的,到那正殿之中,烧香祷告,求神拜佛,只求哪日时来运转,赎身嫁人,得一个好去处;年长些许的几个,早断了金盆洗手的念头,也对殿中泥胎神佛颇为不屑,只是走在寺中,寻一处清净坐在,饮茶谈笑,放松身心。
夫人在殿中寻得几人,见她们焚香祷告,念念有词,端的虔诚,心中也动了些意思,自取了香烛,也是诚心上香,一念祷告,跪了许久。旁边有精明的和尚,见了这些出手大方的娇媚小姐,心下也有计较,缓步走上前来,敲起铜磬,口诵阿弥陀佛,寻了些顺意的经文念来,一时大殿中也有了些许禅意。
清平夫人一心祷告,一身罗裙只在佛前拜倒,香烟缭绕中听了这和尚念经,也是心喜,待得礼仪结束,起身便抓了几块碎银,当着和尚的面投入佛前木箱之中。和尚见了那一小把白花花的银子,心里知道遇见了豪富,轻声道了谢,更是将那铜磬敲得乱响,口里经文愈发动听。
几个女孩子见了夫人布施,也娇笑着投了些铜子,又再跪拜,随后簇拥着夫人向那殿外走去。
清平夫人此刻心中意念纷起,领着几个女孩走出,想着寻了剩下几人,找个清净地方用些茶点,这一遭就算圆满。
几人走在寺中,看那遍地花草,观这苍天龙柏,虽是初冬时分,江南气候却也留了几分绿意,一时心旷神怡,往日的疲惫烦恼尽数抛在了脑后。不多时,清平夫人带着一众女子到了放生池前,几个女孩毕竟少年心性,见了池中鲤鱼灵龟一时挪不开脚步,个个蹲身逗弄。
正在此时,一名身着黄衣的僧人鬼鬼祟祟凑到了几人面前。只见这僧人身材高大肥硕,一身高僧大德才能破格配享的明黄僧衣,头上却不曾剃度受戒,留着寸许长的黑发。僧人到了清平夫人面前,满脸堆笑,施礼道:“阿弥陀佛。这位夫人,小僧有礼了。”
清平夫人见这僧人模样古怪,心中不免有些戒备,只是微微还礼,不欲与他搭话。这僧人见清平夫人态度冷淡,也不以为忤,继续带了满脸的笑容道:“夫人大驾光临,敝寺蓬荜生辉。却不知夫人此番降身,可是有所祈求?”
清平夫人更是觉得这僧人奇怪,说道:“小女子代父母上香,只求家宅安泰,请吉平安罢了。”
那僧人听着一句,脸上笑意更浓,双手合十道:“夫人宅心仁厚,必能得偿所愿。只是这烧香拜佛,也有许多讲究,不知夫人拜的是那一位佛陀呢?”
清平夫人听到此,心中大呼奇怪,寻常百姓上香祈愿,哪里有着几位佛陀的说法,当下答道:“小女子不懂佛法,也就是拜了主殿的世尊佛祖,又在偏殿药师王佛面前为小弟祈福而已。”
那僧人眉眼低垂,轻声说道:“如此,不知夫人可曾听说过弥勒佛祖么?”
清平夫人更是警惕,只道:“略有耳闻,却是不曾拜过。”
僧人一时抬了头,眼中尽是夺人精光,不住说道:“夫人有所不知。当世乃是人寿四万八千岁的第十次减劫,前有释迦佛入灭,如今正是弥勒佛降生度人的时候。这弥勒王佛乃是贤劫千佛中的第五尊佛,继承释迦佛的法统,先在龙华树下以三会的说法,后亲身降临人世,为世间苦海沉沦之信众消灾解难,讲经说法。如今这弥勒佛转世之身到了大宋,今日便有一场讲经说法,就在这寺中,夫人可有兴趣一同听道?”
清平夫人这才知道,原来这僧人却是信仰外道的,今日在此便是为了拉人进得教中,便说道:“小女子并不修佛学,也不懂得许多。此刻时日已晚,恐家中父母惦记,这便要回转城中,只怕无缘参与法会了。我这里有些银两,聊表心意,还请大师收下。”说着,取了几块碎银,交在那僧人手中。
那僧人虽是渡人不成,却也得了银钱好处,当下不再纠缠,施礼谢了清平夫人,为她祝祷了几句,便径自往一边去了。
清平夫人打发了这外道僧人,一时没了情趣,便领着一众女子到了寺中园林一处小亭之中,取了带来的各色点心,又与寺中僧人讨了开水,一起饮茶。
不多时,一行人休息够了,准备离寺回城。不待众人走出寺门,清平夫人突然见了几个鬼鬼祟祟的男子朝寺中走去,这几名男子行踪鬼祟,脚下却是极稳,似是身怀武功。夫人多看了几眼,却见这几人脚下都是牛皮官靴,暗道不好,想是那杭州郡守失了《上阳台贴》,着人一路追寻到此。夫人担心其得了陈风崇的线索破绽,当下心念一转,将怀中木盒小心交于一位年长的侍女,着她带着姐妹先行回城,自己一人却是留下查探。
几番小心翼翼地躲藏,清平夫人跟着那几名行踪鬼祟的男子到了寺庙的后方。令她不解的是,除了这几名貌似官府的人,那里还有数十名普通百姓。所有人围绕在一名身着明黄色袈裟的僧人周围,正是那个外道的修士。
清平夫人此刻才知道,那几名男子并不是郡守派出追索陈风崇的官兵,只是普通的外道信徒而已。想到此处,她心中却又多了些许疑惑,前朝恭帝一生不敬神佛,毁庙拆像,最终落了个怪病缠身,死于非命。本朝太祖从后周恭帝手中夺得帝位,心心念念供奉神佛,如今大宋无论佛法道教都是颇为昌盛,也不见朝廷下令禁止。就算这些人信仰了释迦佛以外的佛陀,也不至于躲躲藏藏,大可以公开传道,何必躲在这寺庙后山呢?
抱着满心的疑惑,清平夫人躲在树上听了片刻。要是不听还好,一听得这些人传道的言语,清平夫人全身上下直直出了一身冷汗。原来那黄衣僧人出了宣扬弥勒佛的教义,言语中更是多有对当今朝廷的诋毁,看样子这群人不仅仅是外道的修士,也是企图谋朝篡位的邪教人士。
想到此处,清平夫人突然想起,就在不久之前,北方来的富商们曾在清平坊聊起过一个叫做“弥勒教”的神秘邪教。那弥勒教自农人佃户中发起,宣扬弥勒救世的邪说,其教主自称弥勒转世,煽动百姓,地方官府几次打压,渐渐也绝了踪迹。想不到这邪教竟然不曾灭绝,传到了南边来,如今更是在这苏杭一带死灰复燃。
清平夫人看着这群人不住念经行法,抨击朝廷,心下骇然。她原本躲在树上,身躯颇为紧张,再听得这群人大逆不道之语,一时心乱,一口气息自然混浊,满身轻功运转滞涩,不着意踩断了一根细小的树枝。
只听得咔嚓一声,那些教众中有几名目露精光的壮汉转头看了过来。清平夫人暗道一声“不好”,心知若无人注意自己尚可躲藏些时候,一旦被人发现,自己这一身大红大紫是无论如何也藏不住的,当下心一横,闪身跳到地上,扭头便朝着山门方向疾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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