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
2010年,除夕夜。
深夜,11点。
十几个小时的长途旅行,天空集团专机飞越太平洋,降落在浦东国际机场。舷窗外闪烁着灯光的停机坪,是黑夜梦幻的宫殿,而我只是这座宫殿里谦卑的仆人。
此刻,我拥有着许多人眼中的光环,作为天空集团全球董事长兼CEO,却丝毫不敢想象“衣锦还乡”“荣归故里”这些字眼——我的天空仍然危在旦夕,我的人间依旧云遮雾绕,我眼前的黑夜连绵不断,我的敌人还躲藏在秘密角落,此行必须为集团开拓一片蓝海。不是唱着《大风歌》归来,而是肩头压着千钧重担,时刻内心惶恐夜不能寐。
飞机降落的刹那,心底一阵莫名冲击,不仅来自于地心引力,也因为离家太久了——掐指算来竟已有十七个月,这个国家发生了许多变化,但愿不要感觉太陌生。
终于,我踏上故乡的土地,长途飞行让人几乎站不稳,双腿触电般无法动弹。冬夜的机场寒风呼啸,秘书赶紧给我披上厚厚的大衣。四辆加长版凯迪拉克早已开入停机坪。天空集团亚太区的牛总放弃了回台湾过年,除夕之夜留在上海,带着一群黑衣人迎接我。
很多人以为我会第一个清除牛总,因为他曾批准将我裁员,但我力排众议留用了他,反而令他对我感激涕零——尽管当年失业让我痛不欲生,但一切都过去了,我已不会再怨恨任何人,只要他还能证明自己的能力——亚太区的业绩是全球各分公司最好的,作为集团高管层唯一的华人,牛总是我改造天空集团的一枚重要棋子。
牛总跑上来与我握手,照例又是嘘寒问暖了一番。他给我安排了一批中国保镖,虽然不能像在美国那样佩枪,但都是身怀绝技的退役特种兵。
我坐进新专车,认识了新司机与中国秘书。牛总特地坐在我身边,自然想要拍我的马屁。但我没有任何客套话,上车就是开门见山,直接询问亚太区业务情况。牛总已做了充分准备,打开笔记本汇报公司各项数据。
车队飞快地开出机场,虽是午夜空旷的道路,开进市中心却还需要些时间,我忽然问了一句题外话:“几点了?”
“12点整。”
虎年到了,但我并不因此而兴奋,却喊道:“快点儿打开电台!”
“什么?”
我撇开牛总对司机说:“打开电台!”随后报出了一个电台频率。
司机的反应倒是很快,车载音响迅速响起——“随着我们节目的开始,新的一年也来到了,我在电波中给听众朋友们拜年!这是个寒冷的除夕夜,不知道会不会下雪,我的声音将始终陪伴在你左右。这里是《面具人生》,我是秋波。”
是的,就是这个广播节目——《面具人生》,这个充满磁性的声音,那双永远看不见的眼睛。虽然离开中国一年半了,回来想起的第一件事,却是电台里秋波的声音。
我闭上眼睛完全沉醉,回到2008年的夏天,内心最挣扎郁闷的时光,她的声音曾陪伴我度过绝望。
车子飞驰在午夜大道,善于察言观色的牛总再也不敢打扰我了。司机把音量调得更大,寂静车厢内只剩下耳边的秋波,仿佛她就坐在我的身边,倾听我那曲折而悲伤的故事。
接听完几个电话之后,秋波轻轻苦笑一声,似乎隐含着某种苦楚,那是比听众的故事更深的无奈,她的声音故作轻松:“女孩,请不要再哭了,今晚是大年夜,可不能流眼泪哦!我这个双目失明的人要告诉你,无论你多么自卑,无论你多么伤悲,请相信一句话——野百合也有春天!”
停顿了几秒钟后,电波里响起罗大佑的歌声:仿佛如同一场梦
我们如此短暂地相逢
你像一阵春风轻轻柔柔吹入我心中而今何处是你往日的笑容
记忆中那样熟悉的笑容
你可知道我爱你想你怨你念你深情永不变难道你不曾回头想想昨日的誓言
就算你留恋开放在水中娇艳的水仙别忘了寂寞的山谷的角落里野百合也有春天我和司机、秘书还有牛总,都屏着呼吸慢慢听完。台湾人牛总年轻时也是罗大佑的歌迷,不知在悼念哪段逝去的恋情,叹息着道:“《野百合也有春天》,可惜我已经老了。”
听这首歌的前半段,我的脑中自然浮现起秋波的脸庞,后半段却想到了另一张脸——“我爱你想你怨你念你深情永不变”,唱的不就是我的莫妮卡吗?她像一阵春风吹入我心中,又像一片秋雨消失在遥远的大陆。但她不曾留恋开放在水中娇艳的水仙,只是去了那个遥远的天国,自己成为一株常开不败的水仙。而我曾经是,现在也依然是,那朵寂寞的山谷的角落里的野百合,只是永远无法等到春天了。
莫妮卡!
电台里的秋波继续说:“女孩,每个人都有美丽的一面,也一定有人会发现你身上的美丽,你的春天不会太遥远,祝福你!这个声音来自《面具人生》,我是秋波,怎么那么快又要说再见了?晚安!”
座驾已开进市中心,牛总终于有机会说话:“董事长,今晚您就下榻在波特曼酒店吧,我给您订了克林顿住过的总统套房。”
“不,我都已经回到家了,自然是要回家过年。”
“那么——”
“还用问吗?当然是送我回家了!”
我立即报出我家的地址,市区北部普通的住宅小区,高能父亲单位分配的住房。
那里,才是我的家!
司机也感到很诧异,堂堂的集团大老板,怎么不去五星级酒店,反而住在这种“下只角”呢?但没人敢违抗我的意志,车队迅速改变方向,划破凌晨1点的寒夜。
四辆加长版凯迪拉克缓缓开进破旧的小区大门。值班老头被这气势吓坏了,让我们一路无阻地进来,直接开到我家楼下。
到处是鞭炮爆竹,要是谁偷偷向我开枪,也没有人会当真的!八名退役特种兵保镖立刻在夜色中布控,防范周围一切可疑情况。我让牛总和秘书回去,所有人没我的命令不准上楼,以免惊吓到妈妈,也不得影响邻居休息。
我独自拖着行李上楼,走过阴暗肮脏的公共楼道,来到三楼的家门口。
心底又一阵激动,已经离开十七个月了,这扇门却丝毫没有改变。我调整了一下呼吸,轻轻按响门铃。
妈妈打开房门,在看清我的脸庞后,拼尽全力地将我抱住,眼泪瞬间打湿了衣服。
“能能!能能!你可真要把妈妈想死了!”
她喊着我的小名——不,是高能的小名,就像抱着自己的生命。我想所有的母亲都会这样吧。妈妈难以控制情绪,美国再好也是异国他乡,私家庄园的宫殿再豪华也没有生气,这里才是我们真正的家,是她的儿子出生长大的地方,金窝银窝怎比得上自家的草窝。
走进久违的家,那么小,那么不起眼,我的房间还是老样子,贴着迈克尔·杰克逊的海报,放着一大堆高达模型,还有我的电脑和书籍,甚至床单还是原来的颜色。这不是我失忆以前的家,但从复活后的那一天起,我就有了新的爸爸妈妈,这里是我短暂记忆中,唯一真正的家!
吃了一桌妈妈为我张罗的年夜饭,离开一年多来的痛苦,包括在美国监狱里的屈辱,都暂时抛诸脑后——回家真好!躺在自己的小**,伸开四肢泪流满面。虽然与私家庄园相比,这张床小得实在寒酸,但感觉就是自己的,我是真正的主人。
窗外激烈的爆竹声丝毫不影响我,这将是睡得最香的一晚,耳畔萦绕着“寂寞的山谷的角落里野百合也有春天”……七天之后。
上班的第一天。
我睡到上午8点才起床,精神好了许多,还是自己的小床最舒服啊。
放弃了买别墅豪宅的计划,继续住在老式小区里,这样低调不会引人注意。
安全工作由保镖负责,只要跟居委会搞好关系,没有扰民就OK了。
妈妈幸福地给我做了早餐,不知道楼下已布满暗哨,其中两人将24小时保护她。
司机和秘书早已等在楼下,接我前往天空集团中国分公司,东亚金融大厦19楼——两年前我上班的地方。
车子停在底楼台阶前,牛总带领亚太区全体高管整齐列队欢迎我。大厦的玻璃幕墙上,打出一条从顶楼纵贯到底楼的横幅——“热烈欢迎天空集团全球董事长兼CEO高能先生访问中国!”这成为今天上海最吸引眼球的景观!
刚下车就听到雷鸣般的掌声,三名新入职的女员工为我献上炸弹般的鲜花。
但这种场面我已见怪不怪,从容地让秘书帮我接下,向迎接的人群点头微笑。
没想到为了迎接我到来,物业居然把大堂封锁了,给我留下一条专用通道,铺着最昂贵的红地毯,把我送到等待许久的电梯中。
牛总同高管陪我坐电梯上去,这些人我都认识,一个个紧张得几乎脸部抽筋,却还硬挤着僵硬的笑容,装作从没见过我的模样——我曾是推销员,被他们呼来唤去,生怕激起我痛苦的回忆,结果把他们统统炒鱿鱼。
19楼到了,中国分公司前台依然没变,就像两年多前昏迷之后醒来,第一次来上班时的情景——碧蓝的天空下,小孩抓着纸飞机的海报:“天空集团——我们的未来!”
是,现在我将为了它而战斗。
在牛总等高管的簇拥下,我终于走进大办公室,这个工作过的地方,每天在这里呼吸,目睹有人吊死在我的头顶,被人欺负被人谩骂,惨遭裁员流下不甘的眼泪……
上班的员工全体起立,被迫鼓起热烈的掌声,其中不少都是熟悉的老面孔,甚至叫得出几个人的绰号。他们的表情非常吃惊,尽管事先都知道了我的故事,但看到我归来,却是另外一副王者气象——集团全球大老板,让身边的小老板们猴子似的跟着,掌握所有人的生杀大权。
我知道在他们印象中我是什么样子——唯唯诺诺的猥琐男,其貌不扬气质低下,从不敢抬头和人说话,销售业绩大鸭蛋,被所有同事瞧不起,成为办公室里不存在的隐形人,最后被赶出去也没人同情。
这样的变化在我看来很自然,因为我亲身经历了这个漫长过程,所有的痛苦与磨难,所有的惊喜与转折,但他们看来却无法理解,仿佛一夜之间大变活人,脱胎换骨成为集团最高领袖,一个充满智慧与自信的救世主。
牛总即刻大声宣布:“诸位同人,天空集团全球董事长兼CEO高能先生,将在我们中国分公司现场办公数个星期,能与集团董事长在一栋大楼里共事,是我们每个人的至高荣幸!希望大家精诚团结,在董事长领导之下,走出困境,共创明天!”
接着又是一片掌声,显然早已经过严格组织,大概反复排练过好几遍了吧。
我快步离开牛总等人包围,走向以前自己的办公区域,格局竟然一点儿都没有变化,销售七部还在那个角落里,一眼就看到那张熟悉的脸——老钱。
老油子的表情极度兴奋,几乎跳起来向我致意,等我走到跟前竟几乎哽咽!
原本能说会道的话痨也有激动得说不利索的时候:“高……高……不不不……董事长!您真的回来了啊!”
“是啊,老钱,好久不见了!你太太和儿子还好吗?现在工作忙吗?销售指标还重吗?”
没想到我的话居然比他多。老钱这两年老了不少,大概金融危机让销售更难做,为养家糊口愁白了头。
“好……好……都很好……今天能够见到你……我太高兴了……”
老钱居然激动得眼含热泪,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了我这个大救星。前面两个“好”字,也明显言不由衷。牛总等领导在场,他岂敢说个“坏”字?从他潮湿发红的眼里,我的读心术已发现——他过得实在很不好,最近几个月奖金全部为零,年终奖都打了水漂,与老婆天天吵架,想跳槽却没那个胆子。
“哈哈,本来我以为永远都见不到你了呢!”
“不!董事长,我以前不就说过吗?你是吉人自有天相,命中注定的真龙天子,迟早有一天飞黄腾达,轰轰烈烈地回来!果然不出我的预料!我们可是最要好的同事,以前就属我和你的话最多了,今天看到你这么风光地回来,我真是太激动了啊!”
他终于恢复了多嘴的本性,情不自禁地泪流满面,而我微笑着安慰道:“哎呀,别这样嘛,我不会忘记你的。”
老钱的水龙头关不住了:“董事长,你不在这儿的时候,我简直就是失魂落魄,工作起来完全没精神,每天都在梦游,总感觉身边少了一个人,一个极其重要的人!唉,我日日夜夜思念着你,许多个晚上还梦见你,大概就是你要发达的先兆吧!看,我的电脑屏幕保护就是几年前我俩的合影,我把这张合影印成了大照片,挂在我家的客厅里,把你当作我的偶像!还有你以前的办公桌,我一直收拾得整整齐齐——当然,你也不可能再回到这张桌子上,但这里就相当于你的纪念馆,一定要好好保存,流传给公司的下一代!”
这串马屁也拍得太肉麻了吧?再看我当年坐过的办公桌果然被整理得很干净,但根据老钱眼里泄露的心里话,这不过是早上才腾空出来的。
牛总实在看不下去了,过来挡住老钱说:“说够了没有?董事长的每一秒钟都很宝贵!”
老钱再也不敢吱声。众人陪着我走了几步,却迎面看到一张漂亮脸蛋。
大家都被她震住了,果然是销售部一枝花,冬天却暴露大腿,一件名牌的低胸裙子,明显可见一道乳沟,曲线毕露风情万种,散发着最性感的香水气味。
“田露。”
我当然不会忘记她,不会忘记我曾经的冲动,不会忘记高能的痴情,不会忘记她给我的侮辱。
“董事长,你还能记得我,真好!”
她抹着艳丽的嘴唇,言语之间略带暧昧,故作娇羞地往我身上靠了靠,几乎要贴到我的脸上来了。
我尴尬地往旁边退了退。这个女人真不简单,想要当众造成和我亲昵的假象,这样公司里就没人敢惹她了。
田露大胆地靠近我,充满欲望地盯着我的眼睛,却泄露了她心底的恐慌——“这小子终于回来了!天啊,怎么完全变了个样子?不再是从前那个猥琐的小家伙儿,而是标准的董事长派头。我好害怕,他会不会还恨着我?他会轻而易举地毁灭我吗?不,也许他还想念着我,毕竟我是他的第一个!我要他喜欢我!
要他属于我!高能,你是我的!”
原来她还想勾引我上床,而我冷笑着回答:“能再见到你,我也很高兴。今天侯总在吗?”
听到“侯总”这两个字,田露就像斗败了的鸡,胆怯地点点头说:“在。”
我绕过她走到侯总的办公室,终于看到了躲在里面的老上司。
时隔两年,他没什么变化,只是表情极度诧异,没想到我会主动来找他。当年是他裁员解雇了我,也是他毫不留情地痛骂我,还有他和田露之间见不得人的关系。
还没说话我就读出了他的心里话——“啊!他来了!我怎么有脸敢见他?他是来向我寻仇的吗?是要把我开除吗?还是要找杀手把我做掉?对不起,我请求你的原谅,但我说不出口!”
“你好,侯总!”
还是我主动与他打招呼,并向他伸出了手,而他完全没想到我会这么客气,不可思议地傻站在那里。
“不愿意和我握手吗?”
“不!不!不!”
他这才反应过来,颤抖着与我握了握手。我感觉他手心冰凉,目光无比恐惧,像即将被处决的死刑犯。
“你这么害怕我吗?”
“不是,董事长,我代表销售七部热烈欢迎你回来。”
他闪烁的目光还充满疑虑。我微笑着说:“侯总,以前我们有些不愉快,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天空集团处于多事之秋,希望能同仇敌忾,实现今年的销售目标!”
“谢谢!”
听完这番话,侯总依旧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他会慢慢相信我的。
离开销售七部,没走几步就有人喊道——“高能!”
这是今天这座大楼里,第一次有人敢直呼我的姓名。
包括牛总在内,所有人都被这声“高能”吓了一跳,好像销售员“高能”从未存在过,“高董事长”是从火星直接降临地球的,又好像是被一个小孩叫醒了的“皇帝的新衣”。
喊我的还是张老面孔,那张与我一同被裁员,绝望地在楼顶天台徘徊,又被我劝说救了回来的人——白展龙。他怎么还在这里?
“高能,很高兴你又回来了。”
“你好。”
他大方地与我握手,笑着说:“谢谢你当初救了我的命,我发愤图强卧薪尝胆,去年在公开招聘中杀回了公司,因为销售成绩优异,现在成了销售六部的经理。”
“恭喜你!”
我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这是被我拯救的生命,我希望他能够更好!
3月。
春寒料峭。
午夜的风肆虐呼啸,路灯下的梧桐光秃秃的,伸展扭曲干枯的枝丫,仿佛垂死挣扎的天空集团。
司机载着我飞驰在上海街头,时针已走到凌晨1点,后面跟着两辆同样的车,警惕地注视四周。
我闭上眼睛躺在车里,《面具人生》节目刚刚结束,秋波的声音依旧萦绕在耳边。自从回到中国,每到午夜我都会打开电台,安静地倾听这个节目,倾听秋波的声音,倾听那些或激烈或平常的故事,或忧伤或为难的心情——真想自己也打电话进去,从头到尾倾诉我的故事,就怕没人会相信,以为是编出来的小说。
但是今夜,我不想再等待,不想再独自守着电台,只是听她轻柔的声音,却看不到她的脸庞,看不到这个高能的救命恩人,看不到那双看不到的眼睛。
车队停在广播大厦楼下,另外两辆车上的保镖纷纷下车各自寻找岗哨,监控周围每一个角落,确保我的安全。
我独自下车,来到大厦门口,保安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我,难道是凌晨来做节目的嘉宾?而我只是等在外面,并不进去,因为我知道她快要出来了。
据说这栋大楼有闹鬼传闻,凌晨的大厅空旷幽暗,来回穿梭阴森的风,微微掀起我的大衣下摆。
忽然,响起一阵缓慢的脚步声,导盲杖不断敲击大理石地面。
端木秋波。
刚做完《面具人生》节目,她的身边还有个中年男人,估计是节目编辑。
门口的灯照亮她的脸,我揉着眼睛仔细观察,像回到拥挤的地铁车厢。一年多来几乎没什么变化,白皙干净的脸上恬静自然,宛若来自另一个人间——可惜是个盲人。
“秋波!”
我轻轻叫了她的名字。这时候突然冒出来的男人着实让她吃了一惊,茫然地搜索这个声音是谁。
她身边的男人非常紧张,大概以前也有狂热听众堵到门口,要见一见主持人的真面目,他警觉地盯着我问:“你是谁?”
“秋波认识我的,我叫高能,还记得我吗?”
“高能?”秋波的脸色立刻变了,眉毛舒展开来,“你真的是高能?”
“你果然没忘记我!是我啊,我从美国回来了,我不再是杀人犯了!”
“对!是你的声音,我想起来了!”
她对声音的记忆力真是惊人!而她身边的男人听到“杀人犯”,更是惊恐地看着我。
“我已经回来一段时间了,每晚都听你的节目,可惜我没机会坐地铁了,就想到这里来找你——很抱歉没有提前告诉你,如果让你受惊,请原谅。”
“没有,我很高兴!很高兴又能见到你!”她的表情越来越生动,虽然双目紧闭,却眉飞色舞,“我就说过嘛,你只要坚持住不放弃,就一定会有希望的!
太好了!这是我今年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我是越狱出来的。”
“啊?”
这句话再度让秋波身边的男人几乎晕倒,他悄悄摸出手机,就准备要打110了。
我笑着对他说:“放心,我不是被关在中国的监狱,而且我在越狱成功以后,就为自己洗刷了罪名,现在我是清白的自由人。”
“对不起,现在已经很晚了,有什么话可以白天再说,我要送秋波回家去了。”
“你是她的男朋友吗?”
秋波感觉气氛有些尴尬,抢着说:“不,他是我们节目的编辑,每晚是他开车顺路送我回家的。”
“我送你走吧,我的车就停在门口。”
“你现在开车了?”
“不,我有司机。”
“谢谢你,可真的不好意思麻烦你,我还是坐同事的车走吧。”
说完,她就跟着编辑往旁边走去。我拦住她说:“不,还是我送你走吧!你不会忘记的,当年我的命是你救的,我亏欠你太多太多了。”
“高能,你越说我越不好意思了,你从来不亏欠我任何东西。”
节目编辑粗暴地推开了我,拉着她要往停车场走去。这时,我的司机走过来,一把将编辑拉到旁边,悄悄塞给他厚厚一沓钞票。
编辑的态度一百八十度改变了,满面笑容地对我点点头,拿起手机装作接电话嗯啊了几句,语气紧张地对秋波说:“哎呀,刚才我老婆打电话说她心脏病发了,我得赶快去医院!”
“啊?那你快点走吧,不要管我了。”
“抱歉!那我先走了,再见。”
编辑揣着厚厚的钞票,快速消失在夜色之中。
我沉稳地说:“秋波,现在是凌晨1点半,我打赌你不敢一个人打车回家。”
“好吧。”她苦笑着摇摇头,“你赢了!”
月光,从寒冷的云中探出头来,照亮秋波闭着双眼的脸,也照亮她脚下的夜路。
听着我的脚步声,她来到加长版凯迪拉克前。我绅士地托起她的手,帮她坐进宽敞的座位,面对面却隔了一米距离。
盲人总是那样敏感,她感到这辆车的特别,好奇地摸了摸座位:“我从没坐过这么大的轿车。”
“这辆车很安全,我的司机也很专业,请你放心。”
“我晚上回家一直坐同事的QQ,以前坐过哥哥的奥迪A4。”
“你哥哥的奥迪A4——我也坐过。”
她差点就把眼睛睁开了:“啊,我想起你信里写的了,你果然认识我的哥哥!”
“是,真是太巧了,你居然是端木良的妹妹。我被天空集团裁员以后,曾在你哥哥的公司工作过一段时间。”
“那你现在回国找到工作了吗?哦,这个问题真傻,你都坐这么好的车,还有司机为你服务,肯定发财做老板了吧?”
“你这是讽刺我吗?我一直不觉得‘老板’是个褒义词。”我悄悄挪近了她两尺,“你不想回家吗?要一直在车里说下去?”
“哦,对不起。”
秋波报出了自家地址,是地铁沿线一个幽静的小区。司机开出广播大厦,保镖们飞速上车,紧紧跟在我的车后。
看着车窗外掠过的凌晨街景,我轻轻地说了声:“赐给你希望吧!”
“什么?”
“你忘了自己在信的结尾写的话了吗?”
“哦,我想起来了。”她羞涩地低下头来,“让你笑话了吧,其实我一点儿都不美。”
“不,因为你看不到自己的脸,其实你非常非常美。”
她无奈地苦笑:“你不过是在安慰我罢了。”
“真的。”
“我不信。”
“没人说过你美吗?”
“很多人都这么说过,但我从来不信,包括我哥哥说的。我知道他们是可怜我。”
我停顿了片刻,凑近她的耳朵说:“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除非重新让我的眼睛看到。”
“我会让你的眼睛看到的。”
“但这要花很多很多钱,以前我哥哥也办不到。”
“我能办到!”
说这句话时我有些激动。她下意识地离我挪远了一尺:“不,不需要你帮助我。”
“但你帮助过我。”
“那两封信?”
“是,我不会忘记你的第二封信——落款日期是2009年7月14日,那是我27岁生日。”
秋波笑了笑说:“真巧,但这不算什么帮助,我的节目就是疏导人的心理,也经常回复这些听众来信。”
“不,对我的意义却不同,你的信给了我力量,让我不放弃一丁点儿希望,哪怕世界被绝望覆盖。”我闭上眼睛,仿佛回到肖申克州立监狱,“那是我生命的最低谷,以为将要一辈子在监狱里度过,永远与那些真正的杀人犯、强奸犯为伍,永远不能见到自己所爱的人。”
“你后来见到了吗?”
眼前又浮起莫妮卡的混血双眼,我的喉咙也在颤抖:“是的,我为了那一丁点儿的希望,九死一生逃出监狱,并找到了自己无罪的证据。”
“恭喜你。”
“但我很快永远失去了我所爱的人。”
“哦,真的吗?”她低下头,大概心想不该怀疑我的这句话,“对不起。”
“所以,我虽然获得了自由,拥有了别人羡慕的一切,有时却感到无比绝望。”
“我明白了,节目里遇到过你这种情况,我会经常和你聊天的。”
但我摇着头:“不!任何人都无法明白,无法明白我的秘密,请别再说什么节目了,这不是你的电台节目,而是我的真实人生。”
“可是,请你也不要怀疑我,我想帮助所有遇到困难的人,也是我真实的内心想法。”
“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
“许多年前,当我对生命感到绝望时,我选择了愚蠢的跳水自杀,却被一个瘦弱的少年救了起来——我永远无法忘记那个少年,无法忘记他的眼睛,甚至无法忘记他的名字,他叫古英雄。”
听到最后那句话,我像被电流触摸了一遍,激动得想说出自己是谁,可话到嘴边又活生生咽了回去,只能苦笑着回答:“古英雄,这个名字真好,要比我的名字好多了。”
“高能,现在我所做的事,包括当你被关在监狱里,给你写的那两封信,都是在做当年古英雄做过的事。我感觉帮助别人的时候,我就是那个了不起的古英雄——他才是真正的英雄。”
话题转到古英雄的身上,我和秋波都沉默了许久。第一次有人这么评价我的过去,让我不知是喜还是愁,五味杂陈。
忽然,脑中掠过一个念头,既然秋波是端木良的妹妹,那么她就是找到端木良的捷径,只有找到端木良才可能知道,现在究竟是谁控制了蓝衣社,也就知道究竟是谁陷害了我!
秋波是一把钥匙。
虽然把她想象成一把钥匙有些卑鄙,但这是唯一的办法,而我的目的并不卑鄙。
“我在你哥哥手下工作时,他一直很关照我,我们成为很好的朋友,现在还是没他的消息吗?”
“没有,他失踪一年多了。虽然小时候父母离异我们各自生活,但长大以后我们的感情却更好了。大概是我双目失明的缘故吧,哥哥对我特别照顾疼爱,让我不要去电台主持节目,但我固执地要出去做事,不想在家无所事事变成废人。”
“你们还有其他亲人吗?”
“不,爸爸妈妈去世以后,就再也没有了其他亲人。等一等——”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扬了扬蛾眉,“还有爷爷!我对他只有非常模糊的印象,忘记他长什么样了。在我读小学的时候,爷爷与爸爸关起门大吵了一架,然后就离家出走消失了。”
“又一个消失者……”
我从端木良的失踪联想到了古英雄的父亲——也是我真正的生父,不也是在几年前神秘失踪了吗?
“又一个?你还知道谁?”
敏感的秋波立即问道。我尴尬地摇头:“不,只是随便说说。”
明亮的月光下,凯迪拉克已开到她所住的小区。她说外面下车就可以了,但我坚持要送她回家。一路开到楼下,保镖们再度四面布防。
我扶着她下车,走进一栋五层公寓楼的底楼。这是端木良特地为妹妹买的房子,环境幽静,行动方便。
走到房门口,她回头轻声说:“我到了,谢谢你!”
“要说谢谢的是我!十几年前你在大火中救了我的命,却为我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去年你的信又让我在监狱里鼓起勇气,我永远无法报答你的恩情。”
“说什么呢!千万别跟我提当年的火灾,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她让我千万不要再提火灾,说明她心中仍然介怀,这让我更加羞愧:“好吧,你一个人住要小心,保重。”
“放心吧。”她熟练地掏出钥匙打开房门,给了我一个微笑,“再见!”
门内响起拉布拉多导盲犬的吠声,我轻轻叹息一声,出来吩咐两个保镖准备一辆车,每天24小时秘密蹲点,全力保护秋波的安全。
月光,又躲进寒冷的云中。
两周以后,负责秘密保卫秋波的保镖向我报告了一次特别事件。
日夜蹲点的过程中,他们偶然发现对面公寓楼二层,有人藏在窗帘后面用望远镜偷窥——瞄准秋波底楼的院子,可以清楚地看到窗户里的一切,尤其晚上没拉窗帘的话。
鉴于秋波的眼睛看不见,所以这个偷窥的望远镜可能已存在了好久。
特种兵出身的保镖没有打草惊蛇,而是事先到小区物业打探,发现那是半年前出租的房子,承租人是个单身中年男子,邻居很少见到这个人出门,也搞不清他的职业和收入来源,怀疑他是电台的变态听众,因为痴迷于《面具人生》里秋波的声音,跟踪她乃至于长期偷窥。这种人说不定哪天会干出可怕的事,我的保镖们决定迅速行动,又调派来几个人帮忙。
在变态家门口潜伏了一整夜,终于等到他开门出来,大家一拥而上将他制伏。没想到这家伙很有力气,奋力与保镖们搏斗,具有很强的格斗技能。就在他要被抓住的刹那,竟挣脱了四个人的手臂,从窗口纵身一跃而下!
幸好是二楼,没有摔死,他一瘸一拐地往外逃去,我的保镖们跑下楼追赶。
这个变态跑出小区,慌不择路地横穿街道,结果当场被一个飙车的富家子撞死!
警方的交通事故调查结果:一方乱穿马路,另一方违法飙车,各占一半的责任。死者姓名叫南宫,在上海有自己的房子和工作,却在半年前辞职不干,到这个小区租了一套房子。
我很快拿到了死者的资料,看到那个变态的照片我就明白了——我认识这个男人!
南宫=南宫。
我永远不会忘记这张龌龊的脸!
当我还是天空集团小职员,有个神秘男子经常跟踪我,甚至一路追踪到杭州龙井——后来他与端木良还有华金山一同出现,原来他也是蓝衣社成员,名字叫南宫,表面职业是健身教练。
他为什么要偷窥秋波?秋波一直浑然不知,证明南宫没做过伤害她的事,那就是为了秋波身边某个秘密,既然如此,为何不破门而入,彻底搜查一番岂不省事?干吗要辛苦地蹲点守候半年?鬼才相信他是电台听众!既然南宫也是蓝衣社成员,曾是秋波的哥哥端木良的同伙——对了!当初常青意外被杀以后,蓝衣社内部肯定发生过巨变,因此端木良才会恐惧,乃至于在一年前神秘失踪。
端木良!
他才是关键人物,南宫不惜以性命为代价偷窥秋波,也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或许觉得端木良很可能还会回来,抑或秘密与妹妹联系,甚至在家里留下重要物件。南宫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能肯定那个信息非常重要,值得自己辛苦守候——端木良为什么不出现?为什么有家不能回?为什么不敢与妹妹联系?原因大概也在于南宫。也许,就是南宫这个亡命之徒,在常青死后严重威胁到了端木良,才迫使他采取失踪逃亡的下策吧!
既然南宫每夜都在偷窥,那么我的出现也必然被他看到——他不会不认识我的脸,这就意味着我也可能在危险之中,联想到保镖们抓住他的时候,他那种丧心病狂的反抗态度,显然知道那些都是我的人。他明白绝不能落入我的手掌,否则很可能被挖出某些惊人的秘密,他才会冒险从二楼窗户跳下,又疯狂地横穿马路,结果死在“欺实马”的铁蹄之下。
慢!
我又想起一个重要人物,端木良和秋波兄妹唯一可能在世的亲人——他们的爷爷。
如果端木兄妹的爷爷还活着的话,那他就是蓝衣社幸存的最老人物,甚至还比古英雄的父亲高整整一个辈分。
南宫,或者说南宫背后的那个人,也是取代常青统治蓝衣社的那个人——他们之所以对端木良穷追不舍,逼得他自我消失人间蒸发,其目的正是端木老爷子,老爷子才是真正的关键人物!
从事关全球经济的天空集团保卫战,到三两个人之间的蓝衣社斗争,这场隐藏于黑暗下的世界大战,刚刚狼烟万里方兴未艾。
那头被大家共同追逐之“鹿”——正是兰陵王的秘密。
艾略特说:四月是残忍的。
回到中国一个半月,终于迎来上海的春天。我每天住在妈妈家里,工人新村开满有毒的夹竹桃花,许多下岗工人与老头老太中间,偶尔会突兀着一个黑衣人,那就是在我家楼下蹲点的保镖。
早上,车队会准时来接我——他们低调地停在小区外面,等我上车开往19层的豪华办公室。大多数时间我与亚太区高管开会,从天空银行抽调有限资金,加大对亚洲地区的投资,这是环球金融风暴之下,集团唯一有发展前途的地区。
每逢周五,纽约总部会有高管飞过来朝拜。除了与我对着干的财务总监外,所有人都到过我的上海办公室。我们还在香港与北京召开过两次全球董事会,几乎替代了曼哈顿的天空中心大厦。
至于以前的老同事们,自然是一番与当年截然不同的众生相。田露千方百计想接近我,故意徘徊在我的办公室外,装作与我偶遇的情形。而我每次都会礼貌地打招呼,在她性感地倒在我身上之前,迅速抽身离开,免惹麻烦。她不知从哪儿打听到了我的手机号码,每夜给我发一些暧昧的短信,说她是我的第一个女人,那么多年来一直思念着我,随时随地等待我的召唤,就差跑到我的办公室来宽衣解带了。
最后,我给她回了一条短信:“田露,在我还没有瞧不起你之前,请你先瞧得起你自己,不要再侮辱自己的人格,也不要再侮辱我的人格。”
从此以后,她再也不敢给我发短信了。
对于我的归来,最高兴的莫过于老钱,每天上班兴高采烈,面对其他同事甚至领导都飞扬跋扈。他自诩为大老板当年最好的同事兼朋友,大肆吹嘘早就看出我有真龙天子之相,一直对我悉心栽培,似乎我成为CEO完全是他的功劳。他认定我必然要提拔熟人做亲信,他将抱着我的大腿飞黄腾达,每次见到我都极尽溜须拍马之能事:“我对董事长的景仰之情,犹如长江之水绵绵不绝,又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然而,无论他怎样肉麻地吹捧,都只会让我恶心,只是念及旧同事情谊才给他留几分面子。这种老油条只能做一辈子的销售员。
若要颁发公司最恐惧奖,非销售七部的侯总莫属。当年,他对我的恶劣态度众所周知,更是他决定将我裁员解雇。公司内部斗争极其残酷,如今我成为集团的大老板,自然该拿他第一个开刀。但我并未如大家所料那样,将侯总扫地出门,而是继续留用他在原来位置上。
他和田露确实深深伤害过我脆弱的心,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何必再与他们计较呢?对伤害过自己的人宽恕,就是为自己打开更大的世界。
然而,我的宽宏大量并未使他领情,读心术让我从他的眼里看到,他对自己的前途更害怕,担心这只是陷阱,会让他留在公司遭受更大羞辱。既然如此,就让他永远惶惶不可终日去吧。如果他完成不了销售业绩,销售总监也会让他走人;如果他勤勤恳恳努力工作,说不定我还会提拔他呢。
没错,我确实会提拔一个亲信,作为我在中国区的心腹耳目。经过对管理层包括基层员工的考查,最终的幸运儿却是销售六部的白展龙——我也算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对我的忠诚度毋庸置疑,何况他在销售方面能力出色,又有过与我一样的失业经历,却能重整山河待后杀回公司,说明他对天空集团有深厚感情。这样的人才难能可贵,在自杀未遂被我醍醐灌顶之后,他已具备强大的意志与心理素质。白展龙也没有什么背景,与集团传统利益层毫无瓜葛,年纪三十出头,正符合我心目中集团未来的高管结构。
于是,白展龙荣升集团董事长常驻亚太区特别助理,年薪100万元人民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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