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臂
事情发生在那一年的夏天,侦探小说家殿村昌一回故乡长野县S村省亲期间。
S村四面环山,生计几乎全靠梯田,是个十分荒寂的寒冷村落,但那里的阴沉空气却令侦探小说家很中意。
与平原相比,山里的白天要短一半。清晨雾气弥漫,待到晌午才可见稀薄阳光洒下,转眼间太阳已落山。
在呈锯齿形分布的梯田间隙,有着无论多么勤劳的农民都无法开垦的老林,千年巨木张牙舞爪地伸出黑黝黝的触手。
在层层梯田形成的土沟中,有两根与这座古老山村毫不搭调的钢铁轨道,犹如奇形怪状的大蛇一般蜿蜒横卧。每天都有八趟列车伴随着地动山摇,从这条铁道上驶过。黑色的蒸汽机车费力地爬上陡坡时,噗、噗、噗地喷吐出浓浓的黑烟。
山间的夏天早已过去,清晨时分已有些入秋的凉意。他必须回京城去了。又要短暂告别这阴郁的大山、森林、梯田和铁路了。年轻的侦探小说家漫步在两个多月来早已熟悉的乡间小路上,一边走一边依依不舍地望着四周的一草一木。
“老兄又要孤独了。你什么时候回去?”
一起散步的大宅幸吉在身后说道。幸吉是这个村庄首富大宅村长的儿子。
“明后天吧,反正待不了几天了。虽然没有人等我回去,但还有工作嘛。”
殿村一边用山竹拐杖随意扒拉着被朝露打湿的杂草,一边回答。
小道沿着铁轨路基的斜坡,穿过梯田边缘和幽暗森林,一直延伸到远在村外隧道旁的看守人小屋。
那是从五里外的繁华高原城市N市出发的火车,驶入山地时通过的第一条隧道。由此开始,火车渐渐进入深山,后面还有连续几个隧道口等待着它。
殿村和大宅经常散步到那个隧道口,和看守人小屋里的仁兵卫大爷聊聊天,再朝着黑暗的隧道深处走个十一二米,喊上两嗓子,然后溜达回村。
看守人小屋里的仁兵卫大爷,这二十多年来没换过工作,听说过也见识过各式各样吓人的铁路事故。比如蒸汽机车的大车轮上粘着被轧死者血肉模糊的肉片,洗都洗不掉;被列车碾过的人体七零八碎,分离的手脚都在痛苦地抽搐;还有人在望不到头的隧道里,遭遇了被轧死者的怨灵等,老爷子肚子里积攒了无数令人咋舌的铁道奇谈。
“听说你昨晚去N市了。回来得很晚吗?”
不知为何,殿村的发问似乎有些顾虑。小路钻进了稍显昏暗的森林里。
“嗯,有点儿……”
大宅像被触到痛点似的打了个寒噤,仍努力佯装平静。
“十二点之前,我一直听你母亲唠叨个不停。你母亲很担心你呢。”
“嗯,没有汽车了。我是走着回来的。”
大宅辩解似的答道。
连通N市和S村之间仅有一辆破旧的公共汽车,一过晚上十点,司机就回家了。即使名为N市,也不过是个山区小城市,能租用的小汽车只有四五辆,如果全都出车,确实就没有其他交通工具了。
“怪不得看你气色不太好啊。缺睡眠吧?”
“嗯,有点儿,倒也没那么严重啊。”
大宅一边用手掌搓着苍白的脸颊一边笑道,像是在掩饰自己的难为情。
殿村对大宅的事略知一二。大宅很讨厌那个与他定了亲的同村大财主家的千金,一直在和住在N市的地下情人幽会。用大宅母亲的话来说,那个情人就是个“不知从哪儿来的,流浪汉的臭丫头”。
“还是别让你母亲太担心了。”
殿村生怕让对方觉得没面子,小心翼翼地道出一句稍带忠告意味的话来,权作临别赠言了。
“嗯,我知道。你就别管了。我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
大宅回答得很冲,语气有些不快,殿村就闭口不言了。
二人在昏暗潮湿的森林里默默前行。
由于时而能够瞥见铁轨,这一带不算是茫茫林海,但铁路另一头延伸至深不可测的群山之中,林立的参天大树都是一两个人才能环抱的老树,因此给人感觉就像踏入了大森林。
“喂,等一下!”
突然,走在前面的殿村猛地喊了一嗓子,叫住了大宅,声音里透着惊恐。
“有不好的东西。往回走、快往回走。”
殿村恐惧万分,即使林子里很暗,也能看到他的脸色变得惨白。
“怎么了?有什么东西啊?”
大宅也被他的样子吓到,慌慌张张地问道。
“那个,快看那个。”
殿村一边准备逃跑,一边指着前面十几米远的大树根部。
猛然看去,在那粗壮树干的后面,有一只从没有见过的可怕怪物正在窥视他们。
是狼?不会的,即便是小山村,也不会有狼出没。肯定是山里的野狗。但是,它的嘴巴是怎么回事?从嘴唇、舌头,到雪白的獠牙,都沾着鲜红的血,亮晶晶的。全身的棕色毛皮上也有黑黢黢的血点儿,面部仿佛是只沾满血污的小宠物狗,闪着鬼火似的圆眼珠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这边。鲜血顺着它的下巴还在滴滴答答地掉落。
“这是山里的野狗。肯定是吃了鼹鼠什么的。咱们还是别跑了,跑反而更危险。”
大宅毕竟是山里人,看来对山里的野狗比较了解。
“去、去、去。”
他一边呵斥驱赶,一边朝着怪物走了过去。
“嘿。我知道这家伙。它总在这附近转悠,挺温顺的。”
那家伙好像也认识大宅,过了一会儿,浑身是血的山中野狗磨磨蹭蹭地从树后走出来,在他脚上闻了一会儿,就跑回森林深处了。
“可是,你说怪不怪,它不就吃了只鼹鼠什么的吗,怎么弄得全身是血啊?好奇怪。”
殿村还是铁青着脸。
“哈哈哈,你胆子真小啊。这种地方怎么会有吃人的猛兽啊?”
大宅笑他想多了,但很快就发现事情根本没那么简单。
从森林出来后,他们走在一条杂草丛生的羊肠小道上,这时草丛中又冒出了一条浑身是血的大狗,不知是不是被人吓到,眨眼间就逃走了。
“喂,这家伙和刚才那条野狗的毛色不同啊。这个村子的狗怎么全都在吃鼹鼠啊,真稀奇。”
殿村扒开大狗出来的草丛,想看看里面是不是躺着什么大个头动物的尸体,他战战兢兢地来回找了半天,并没发现能被猛犬视为美餐的东西。
“我觉得挺可怕的。咱们回去吧。”
“嗯,你看那边。又来了一只。”
果然,从对面一百米开外的杂草丛中,又有一只不同毛色的家伙沿着铁轨斜坡走了过来。它在草丛里忽隐忽现的,看不到全身,像是一头巨大的动物,又像是除狗之外的其他生物,真是诡异。
小路早已远离村落,身处这四外无人的山里,狭窄草地两边的森林黑压压的,刀刃般反着光的两条铁轨直通远处的隧道入口,所有一切都昏暗而寂静,仿如梦中之景。此时,随着沙沙声,从那片草丛中窜出来一只妖犬,朝这边走过来。
“喂,你瞧,那家伙好像叼着什么呢,带血的白色东西。”
“嗯,是叼着呢。是什么啊?”
他们停住脚步,定睛望去,随着那狗逐渐走近,叼着的东西也渐渐清晰起来。
好像是根白萝卜。但如果是白萝卜,颜色又不太对。那东西像铅一样青白,说不上来是什么颜色。前端还有几个分叉。有长着五根手指的白萝卜吗?原来是手!是人的断臂!是一条垂死挣扎般五指弯曲的、铅色的断臂。从肘关节被咬断,断面还挂着红色棉絮似的肉块。
“啊,你个畜生!”
大宅大喊,捡起小石块猛地砸了过去。
那只食人犬发出“汪汪”的哀嚎,箭一般逃窜而去。看来被石块打中了。
无脸尸
“还真是死人。是人的手臂。从手指形状来看,好像是个年轻女子啊。”
大宅走近妖犬逃跑时丢下的物体,一边心惊肉跳地窥视,一边这样判断。
“是不是谁家的女儿被咬死了?还是饿极了的野狗把坟给刨了?”
“不会,这个村子里最近应该没有年轻女子死掉,而且山里的野狗也不可能把活人咬死。这也太离谱了,看来,殿村,果然如你所说,这事有点儿奇怪啊!”
就连大宅也大惊失色。
“你瞧它,如果只是吃只鼹鼠什么的,不可能弄得浑身是血呀。”
“反正先查看一下吧。既然有一只胳膊,就说明那胳膊断掉之前的身体肯定在附近。走,咱们去看看。”
二人高度紧张,俨然自己是某部侦探小说中的人物,急忙朝着妖犬刚才过来的方向走去。
漆黑的隧道入口好似怪物的血盆大口,逐渐变大,越来越近了。能看见仁兵卫大爷正在看守人小屋里干着编织副业。
再一看,距离那间看守人小屋不到五十米远的地方,在靠近铁轨路基坡面的一片深色草丛中,有三根或黑或白的牛蒡模样的东西不停地晃来晃去。这幅离奇景象无法用语言形容,不久他们发现,虽然看不到草丛里的身体,那三根牛蒡,原来是专注于美餐的三条狗的尾巴。
“就是那边。那边可能有什么东西。”
大宅照着刚才的样子,先扔了两三个小石头过去,三只狗便从草丛中齐刷刷地抬起头来,六只吃红了的眼睛瞪着二人。从它们龇着獠牙的血红大口里,有**滴滴答答地落下来。
“畜生!畜生!”
二人被这情景吓了一哆嗦,又捡起小石头朝野狗投掷过去。几只狗害怕石子,很不舍地逃之夭夭了。
二人急忙跑过去,分开草丛一瞧,在草根湿漉漉的地上,躺着一个鲜红的人形东西,黑发凌乱,鲜艳的铭仙和服前襟敞开着。
眼前之物已被六只大狗啃食过,所以才变成这副惨状。看起来刚死不久,肋骨暴露,内脏被拽出,面容成了无法识别的红色秃头,小茶杯大小的滚圆眼珠瞪着虚空。
殿村和大宅自生下来起,就从没见过这么荒唐、不可名状、恐怖至极的景象。
从没有被犬牙啃过的皮肤来看,死者体态丰腴,不像是有病的人。除了刚才那条狗叼来的一只手臂外,躯干和其余肢体都还在,所以也不像是被轧死的。难道是六只野狗把一个健康的女人咬死了?不对,这也不可能。如果一个人被活活咬死,再怎么说,旁边看守人小屋里的仁兵卫大爷,也不会听不到那个动静。他听到惨叫后不可能不赶来施救。
“你怎么看?那些狗并没有咬死一个活着的女人,而是在分食一具已被杀死的尸骸吧?”大宅幸吉沉思良久,才开口说道。
“当然是这样。我也想这么说呢。”青年侦探作家答道。
“所以说……”
“所以说,这是一件可怕的杀人案啊!有人把这个女人杀了,比如下毒或者掐死等,然后搬到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偷偷弃尸在草丛里。”
“嗯,只能这么想了。”
“看她的穿着像是乡下人,估计是这附近的女人吧。这个村子连车站都没有,不可能有旅人迷路到此。你对这个女人有印象吗?我觉得大概是住在S村的人。”殿村问道。
“这也没法看啊,没有脸也没有其他可以判断,已经变成一个红色的肉团了。”
大宅这话没错,虽然有脑袋,却是个既没有面部也没有可辨认之物的红秃头。
“我是问你和服和腰带什么的。”
“嗯,我对那些东西也没什么印象。我可从来不注意女人的衣服什么的。”
“这样的话,还是先问问仁兵卫大爷吧。老爷子离得这么近,看来完全没注意到呢。”
二人便跑到隧道入口的看守人小屋,喊出举旗的仁兵卫,带他来到现场。
“哇,这可不得了!怎么这么残忍……”
大爷一看到血红的尸骸,就被吓得丢了魂,惊叫起来。
“这个女人在被狗啃食之前已经被杀死。凶手把她弄到这里扔下就走了。你回想一下,有没有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
大宅问道,大爷便歪着头思考起来。
“我啥也不知道啊。知道的话,肯定不能让那些山里的野狗吃啊。哎呀,小少爷,这一定是昨天夜里发生的事。要说为啥,我昨天在这附近走了好几个来回呢。傍晚丢了点儿东西,对了,我正好在这里来回找过,如果有这么大一具尸体,我不可能发现不了。这一定是昨天半夜里发生的事。”
他斩钉截铁地说道。
“有道理。纵然是荒郊野岭,那么多只狗聚在这里,你不可能一整天都察觉不到。不过,大爷,你对这身和服有印象吗?我觉得可能是村里的姑娘。”
“这个嘛,要说穿着这种柔软布料的女孩,村子里只有四五个……哦,对了,问问我家阿花吧。她是年轻人,肯定会注意同龄女孩的和服,会有印象的。喂,阿花啊……”
听到大爷的吼声,他女儿阿花很快从看守人小屋里跑了出来,说道:
“什么事啊,爸爸?”
她一看到草丛里的尸骸,就尖叫着想往回跑,被她父亲一把拽住,只好胆战心惊地窥向和服下摆,立刻认出了衣服的主人。
“哎呀,这个图案是山北鹤子小姐的啊。村里有这个图案的和服的,除了鹤子小姐以外没有别人了。”
听了这个,大宅幸吉的脸色唰地变了。这也情有可原。这位山北鹤子,就是那个被大宅厌恶至极的与他定亲的女孩。恰好在他们因结婚之事闹得不可开交的节骨眼上,鹤子居然惨遭毒手。
“你没有看错吧,想好了再说。”
经仁兵卫大爷提醒后,女孩逐渐胆大起来,仔细瞧了瞧尸骸的全身后,还是肯定地说:
“是鹤子小姐没错。这腰带我也记得,掉落在那里的镶嵌着彩石的发卡,也只有鹤子小姐才有。”
不在场证明
由于阿花的证言,人们知道了这具惨不忍睹的尸体是财主山北家的千金。传信人即刻奔向山北家,骑自行车的人飞快地前往派出所,警察署的电话铃声此起彼伏,家家户户都有人神情紧张地赶到现场。过了不久,坐满办案人员的警车从总署赶过来,一时人心惶惶,乱成一锅粥。
警方对案发现场进行了缜密勘查,尸体被运送到N市的医院解剖。为了向相关人员调查取证,作为临时措施,警方破例借用了村里小学的接待室,鹤子的父母山北夫妇、家里的用人、发现尸体的大宅和殿村、仁兵卫大爷和他女儿阿花等人,被依次叫进去接受讯问。
虽然讯问花费了相当长的时间,但是除了被害人鹤子的母亲提供的一封信以外,没有其他有用的线索。
“我在女儿书桌抽屉中的信件里发现了这个,放在其余信件的最上面,像是放进去不久,肯定是她出门前刚刚收到的,是男人叫她出去见面的书信。”
母亲说完,拿出一封没贴邮票的信来。
“是差人拿来的吧。是谁把这封信交给您女儿的呢?您问过用人们了吗?”
检察官国枝轻声细语地问道。
“是的,关于这个都一一问遍了,奇怪的是,大家都说不知道。也没准是我女儿出门时,那人直接交给她的。”
“嗯,很有可能。不过,你觉得这封信会是谁写的?”
“不知道,这话从父母嘴里说出来可能有点儿不应该,不过我闺女绝不会做出那种下贱事。写这封信的男人,也绝不是旧相识,我觉得孩子很可能被他的花言巧语给迷惑了。”
但那封所谓花言巧语的约会信,不过是下面几行极为简单的句子而已。
今晚七点,在神社的石灯笼旁等你。
请务必前来。不能告诉任何人。
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跟你说。
K
“你对这个字迹有什么印象吗?”
“什么印象也没有。”
“听说鹤子小姐和大宅村长的儿子幸吉定了亲,对吧。”
国枝检察官总有些在意这一点。他觉得这个写信人K和幸吉日语读音的第一个字母一致,而且如果是订婚对象写来的信,女孩马上去赴约也不奇怪。
“是的,我们也觉得可能是这样,所以一开始就问了阿幸。但他说:‘我不可能邀她赴约。因为那时候我去N市了……最重要的是,伯母您也知道,我写不出这么难看的字。再说,如果我想见鹤子小姐,不必大费周章地写信相邀,定会直接上门去请她。’所以我想,这封信大概是哪个坏人故意伪造成阿幸写的,为了把鹤子骗出去。”
检察官和被害人母亲之间的问答没有任何进展。国枝感到,有必要将最早审问过的大宅幸吉再次叫进调查室。坐在一旁的警察署长等人也表示同意。
大宅幸吉看了那封蹊跷的约会信后,给出了和刚才鹤子母亲所说的大致相同的回答。
“你昨晚去N市了吧。这确实是很确凿的不在场证明。你去N市是为了拜访什么人吧?我们并不是怀疑你,只是案情比较重大,所以必须按程序问些问题。”
检察官不经意地问道。
“没有拜访什么人。也没和谁说过话。”
“那么,你是去买东西了?那样的话,那家店的店长或者店员应该记得你吧。”
“没有,我也不是去买东西,只是想去城里转转,就在N市的本町大道上闲逛了一会儿便回家了。要说买了什么东西,也就是在路过的香烟店买了包蝙蝠烟[1]。”
“哦,那烟可不好抽。”
国枝用怀疑的眼光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的脸,思忖了一会儿后,突然想起来似的高声说道:
“那倒是无所谓。你坐了往返N市的公交车吧。司机肯定认识你的脸。只要问问那个司机就好了。”
听检察官的语气仿佛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出乎意外的是,幸吉脸上顿时露出狼狈之色,脸色苍白,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检察官的唇角浮上一抹狡黠的微笑,以穿透对方心脏般锐利的目光,观察着幸吉的表情。
“这是偶然,可怕的偶然。”
幸吉嘟囔着令人费解的话,求救似的望向站在国枝检察官后面的人物。
幸吉的好友——侦探小说家殿村昌一静静地伫立着,脸上浮现出怜悯的神情。他之所以出现在这间讯问室,并且站在审问官这边,是因为昌一和国枝检察官是高中同学,现在也是有书信往来的朋友。作者为了不影响故事的进度,故意省略了这两人偶然邂逅的场景。
因为这层关系,检察官在审问时就方便快捷了许多;而对于侦探作家殿村来说,这也是一次参观审案现场的好机会。他作为案件的证人,也接受了检察官朋友形式上的审问,但结束后并未离席,而是在众人的默许下留了下来。
然而,刚才大宅幸吉在被问到往返N市的汽车时变了脸色,还嘀咕着一些奇怪的话。殿村听见,蓦然想到一个问题。他大致猜到了幸吉痛苦的缘由。昨晚他肯定去见了住在N市的恋人。幸吉为了掩盖这件事,甚至做好了牺牲不在场证明的准备。
“你不会是没坐公交车吧?”
国枝因对方的踌躇之态起了疑心,用稍显讽刺的口吻催促道。
“可是,我的确没有坐车。”
幸吉好不容易才这样回答道,不知为何满面通红。原本苍白的脸突然泛起潮红,把人们吓了一跳。
“听起来好像我在撒谎,但这是真的。很偶然地,我碰巧昨晚没坐上公交车。去村公交站时,刚好前往N市的最后一班车已经出发,又没有其他的车,我就走着过去了。坐车绕远,步行抄近道的话,只有六千米左右的路程。”
“你刚才说去N市没有任何目的,只是为了在热闹的小镇上散散步。如果没有任何目的,哪怕只有六千米,又何必特意走路去N市呢?”
检察官的追问越来越尖锐了。
“是的,因为对于我们乡下人来说,走这点儿路算不了什么。村里人有事要去N市,也会为了节省车费而步行的。”
问题是,幸吉是村长的公子,而且看起来身体也没健壮得走几千米都不在话下。
“那回程呢?你不会是往返都走路吧?”
“回来也是走路。因为太晚了没有公交车,本想打出租车,不巧全都出车了,就干脆走了回来。”
关于这件事情,在早上发现鹤子的尸体之前,已经通过幸吉和殿村的对话告知读者了。
“嗯,这么说来,你的不在场证明就彻底没有了,对吧。就是说,在实施犯罪的当晚,你不在这个S村的证据,一个也没有嘛。”
检察官的态度眼看着变得冰冷起来。
“就连我自己也觉得奇怪。至少在往返的路上遇到个熟人就好了,偏偏就没有遇到。”幸吉像是在感叹自己倒霉,“但是,哪怕没有不在场证明,也不能因为那封伪造信,就把嫌疑扣到我头上吧。哈哈哈哈……”
他显得有些惊慌不安,故作欢笑。
“你说这是伪造的信,可是没有任何证据显示这信是假的。”
检察官很冷淡地断然说道。
“虽说和你的字迹不像,但你也可以故意改变字体写出来啊。”
“太好笑了。我为什么非要改变字体呢?”
“我没有说你改变了字体,只是说也可以改变……好了。你先回去吧。但是,回到家后尽量不要外出,因为还可能再找你问话。”
幸吉走了以后,国枝先生和警察署长交头接耳了几句,不久,一个便衣警察收到署长命令,不知去了哪里。
稻草人偶
“殿村,今天差不多告一段落了。办案和小说不一样,没太大意思吧。”
闲下来的国枝检察官,把曾经的校友侦探小说家叫到走廊里说道。
“告一段落?你说这话是不是要赶我走啊?哪里告一段落了,这才刚刚开始嘛。”
“哈哈哈,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是今天已经没什么可查的了。明天就能知道解剖结果,一切都要等到那之后。我在N市订了间旅店,这两三天就从那里来村子。”
“你好热心啊。对每起案子都是这样吗?剩下的交给署长就行了嘛。”
“嗯,不过这起案子挺有意思的。我准备稍微跟进一下。”
“你好像在怀疑大宅……”
殿村为了朋友,试探了一下检察官的想法。
“没有,我并不是怀疑他。这种事情如果靠先入为主来下结论,正如你总是在小说里写的那样,是非常危险的。要说怀疑,我怀疑所有的人,可能连你也怀疑。”
检察官开玩笑似的说道,拍了拍殿村的肩膀。
“你现在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想给你看样东西。咱们一起散散步,去隧道旁边的看守人小屋吧。”
殿村不理会对方的玩笑话,说出了早就想说的话。
“仁兵卫大爷的看守人小屋吗?那里有什么可看的?”
“有个稻草人偶。”
“你说什么?”
国枝吓了一跳,望着殿村一本正经的脸。
“在勘查现场时,我跟你提过,但是你没听进去,还说稻草人偶什么的待会儿再说。”
“是这样吗?我一点儿也不记得了,那么,那个稻草人偶有什么问题吗?”
“哎呀,别问那么多了,先去看看再说吧,说不定能成为解决这起案子的关键呢。”
国枝本来不想理会这个荒唐无稽的请求,但也没有理由拒绝殿村的热情提议,就一边嘟囔着“小说家就是这样”,一边跟着殿村出了小学校门。
到了看守人小屋后,刚刚从小学调查室回到家中的仁兵卫父女俩以为又要接受调查,惴惴不安地把二人迎进屋里。
“大叔,我们想看看刚才那个稻草人偶。”
殿村这么一说,仁兵卫大爷表情奇怪地说着“哦哦,那个啊”,把他们带进了后面的储物小屋。
仁兵卫咔嗒咔嗒地打开门板后,只见在堆满劈柴和木炭的昏暗储物架的角落里,一个一人多高的稻草人偶威风地立着。
“我当是什么呢,不就是个稻草人嘛。”
国枝先生失望地说道。
“不是,这不是一般的稻草人。上哪儿去找这么好看的稻草人啊。还挺重的呢,这是诅咒人偶哦。”
殿村仍然神情严肃地说道。
“那么,这个稻草人偶和这次的杀人案有什么关联呢?”
“要说有什么关联,我也不知道。不过肯定不是毫无关联的……大爷,您能把发现这个人偶时的情况,再跟这个人说一遍吗?”
于是,仁兵卫大爷就稍稍弓着身子,向国枝检察官讲了起来。
“正好是五天前的早上,我有事要去村里,路过那个大拐弯……就是发现鹤子小姐的尸体的铁轨弯道那里,我们叫‘大拐弯’。我经过那里时,看到铁轨旁边的草地上,躺着这个稻草人偶。”
“正好在鹤子小姐的尸体附近是吧?”
殿村插嘴道。
“是的,但是鹤子小姐的尸体是在靠近铁轨斜坡的下面,而这个人偶是躺在距离铁轨一百米外的草地里。”
“胸膛插了刀吧?”
“对,就是这里。在稻草人偶的胸膛位置,插着这样一把小刀。”
大爷走进小屋,将稻草人偶抱了出来。果然,胸部附近的稻草被扎得一塌糊涂,中央插着一把白鞘[2]小短刀,以挖出心脏的形态戳在那里。
“这是诅咒人偶……恰巧就在杀人案发生的四天前,被扔在杀人现场附近,这难道没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嗯,有道理。”
国枝也不能无视这两件杀人案(人偶和真人)之间不可思议的一致性。甚至可以说,胸膛被挖的稻草人偶的尸骸,更给人一种诡异到不可言说、令人汗毛倒竖的感觉。
“然后你干什么了?”
“我以为是村里孩子们的恶作剧,就没放在心上,打算当柴火烧,就扔到这间小屋里了。我忘了把短刀拔出来,就那么放着了。”
“那,这个稻草人偶的事情,你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吧?”
“是的,我也没想到这玩意儿会成了这个案子的预兆。啊,对了对了,只有一个人见过这个。不是别人,就是山北鹤子小姐。刚好在我捡到人偶的第二天,那位小姐突然来看守人小屋玩,我女儿对她说了人偶的事,她说想要看看,女儿就打开这间小屋给她瞧了一眼。这可真是有缘啊。小姐万万想不到,自己竟然和这个人偶遭遇同样的厄运啊。”
“哦,鹤子小姐,来你家……她经常来玩吗?”
“不是,不怎么来。那天她说要给我闺女阿花什么东西,就拿着过来了,距离上次来,过了好久了。”
问了几句之后,国枝先生说待会儿让警官来取人偶,要大爷妥善保管好,就离开了看守人小屋。
“很偶然的巧合啊。恐怕就像大爷说的,肯定是村里小孩子的恶作剧。凶手在实际杀人之前,先用稻草人偶做试验本来就很好笑,还把人偶扔在同一个地点,实在是蠢到家了。”实干家国枝检察官,对于侦探小说家喜欢故弄玄虚不能苟同。
“你这么想的话,它看起来是和此案风马牛不相及。但是,也不能断定就没有其他的思路。我感觉有点儿眉目了,尤其是鹤子小姐特意来看稻草人偶这一点,非常有意思。”
“不会是特意来看的吧?”
“有可能是特意来看的。从大爷的语气判断,鹤子小姐没什么特别的事,来找阿花的真正目的,没准就是来看这个稻草人偶。”
“你胡乱想些什么呀?破案可不像变魔术哦。”
国枝检察官对殿村的臆想一笑置之。这到底是不是臆想?后面就会揭晓。
恐怖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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