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太玄教的商队又自启程。
孙向景这才知道师父师兄的好处。这商队启程,却容不得他多睡一时半刻,那真是说起就起,否则难免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他昨夜思虑半宿,此刻正是困倦,却也无可奈何,只得起来。说是起来,不过是睁开眼睛,走进马车,又被塞住嘴罢了。毕竟他现在被绳捆索绑,总不能缓缓起床更衣,仔细梳洗用膳。往日最叫他厌烦的事情,如今却成了求之不得的奢望。
商队一路前行,眼见就要穿过京兆府。孙向景听圣女说过,太玄教的总坛山门就在庆州附近,算路程再有几日也就能到,一时心急不已。
那圣女依旧来与他来说话,经过昨夜一番,如今更是直接坐进马车之内,面对面与他闲聊,排解路途困顿。
也不怪这圣女通敌,毕竟谁都有十七,谁都有十八。她一个妙龄少女,虽是满腹的经纶,始终见的少些。平日里围绕身边的不是父亲就是众多弟子,又那里有孙向景这般俊秀人品。自古以来,高挑瘦削,俊美开朗的少年总是能讨女子的欢心。下至清平坊的姑娘,上至前朝的武皇,竟没有一个能逃出这等男色纠葛,个个深陷其中。
圣女对孙向景,虽只是有些好感,当他朋友一般,不曾起丝毫男女心思,也却始终架不住他一张俊脸,一张甜嘴。两人间隔阂一旦打破,顿时有了共同话题,个中芥蒂也消解了不少。
圣女只是不住担心,又问孙向景今后打算。孙向景闻言惨惨一笑,说道:“还有什么今后。师兄已为我犯险,我却断不能将师门秘传说与你父亲知道。先前你们的门人弟子向我师父讨要经文,我师父早已将话说得清清楚楚。我虽年轻不懂事,也始终知道‘忠孝节义’四字,万万不能屈从。到了你家山门,左不过被你父亲百般逼问,大不了受他百般折磨,千种酷刑,一死以报师恩,也算不辜负了师父师兄这些年的恩泽。”说着,孙向景低下头去,眼中水波流转,脸上却是一副刚毅决绝。
真好个天老爷,他这一番话语表情,当真是古今忧郁美少年的表率,倾国之蓝颜祸水的极致,比之前朝武瞾时的张易之不遑多让。圣女一见他眼里将落未落的泪水,再看他慷慨赴死的神情,当时心里一痛,暗自想道,这孙向景早些被徐方旭之死伤透了心,如今果真是一心求死,决不妥协。若将他送到父亲面前,依着父亲的脾气,那真要将他扒皮抽筋,逼问《太玄经注》。圣女又想起自己昨夜的誓愿,顿时恍然大悟,这岂不就是上天给自己的机会,要自己挽回父亲的错误,替他赎罪么?
当下,圣女问孙向景道:“你真宁死,也不愿意背出《太玄经注》?”
孙向景只一仰头,轻声说道:“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他平日里常听师娘说起这话,虽不知其出处,也敬佩其中大无畏大牺牲的意境,早已牢牢记住,此刻脱口而出。
圣女虽不知道他这话源出何处,也明白其中那视死如归的气势,一时默然,凝望他片刻,咬牙说道:“既然这样,你今晚且等我!”说着,便起身出了马车,回自己的软轿去了。
孙向景见圣女离去,顿时收敛了眼泪,嘴角自勾起一抹笑意,心说道:“三师兄果然非凡,这美男计真是这般好用!早知道有这等手段,才上岸我就如此施为,又何苦受这些天的罪!”
原来他昨夜思忖半宿,始终想不到逃脱的方法,却又是想起三师兄传授的,专门针对女人的些许路数,想着如今也只有靠了圣女的帮助,才有一丝逃脱的希望。于是暗自谋划半宿,此刻爆发演技,果然一招得手,看样子是有了脱身的机缘。
孙向景也是纠结,只想着那圣女不是坏人,自己这般利用于她有些不妥。可是转念一想,如今师兄生死未卜,自己若真落入太玄掌教手中,只怕连给师父报信的人都没有。又想那圣女始终是太玄掌教的骨肉,想来不会受多少责罚,既然她起了弃恶从善的心思,自己也是给她这等机会,也算是做好事……吧?
孙向景猛摇了摇头,不再胡思乱想,只安静休息调养,等着晚上。
也说孙向景这般艳福,旁人是盼不来的,竟能在半年之内,让两位绝色女子半夜等着为他牺牲付出,真是人才出众,也是因缘巧合。
夜里,天上飘起了小雨,商队依旧在外赶路,只得露营。
因着下雨的缘故,孙向景没有被带出马车,依旧被关在马车里面。
亥时过去片刻,他听见马车外传来了圣女的声音。不多时,那圣女打发了看守的人离开,自己钻了进来。
孙向景不敢看她,又是紧张激动,又觉得愧疚,只低下了头。
那圣女看了他片刻,开口说道:“我深思熟虑,始终觉得不能将你交给父亲。之前虽百般宽解于你,但我也是知道,你师兄重伤落海,只怕难逃一死,也是冤孽。你且走罢,莫教你你师父白发人送黑发人。”说着,圣女从袖口里摸出一把匕首,割断了孙向景手腕脚踝的牛筋绳索,又给他解开了身上的五花大绑。
孙向景也不想她这般干脆果决,愈发觉得对不起她,便小声问道:“放走了我,你又怎么办?”
那圣女微微一笑,轻声说道:“饶是我父亲早入了魔,我与他始终血浓于水,他不会为难我的。你悄悄走了,我只说是看守不利,大家心知肚明,也不会太作计较追究,相互遮掩着也就过去了。”
孙向景只是感激,虽是他自己施展了手段,但也十分感念圣女的帮助。略微活动了些手脚,又说道:“你待我这般好,我不知道如何感激于你。”
那圣女噗嗤一乐,笑骂道:“你还想以身相许不成?快些走罢,迟了被人发现,你就走不了了。我自幼是父亲抚养长大,养育深恩,不敢背弃。只是近年来父亲愈发疯魔,我虽不愿助他,始终也不能离他而去。此番放你前去,只是为他赎平生罪孽之万一罢了。你虽失了师兄,却还有师门长辈,还有你那妻子,我不能眼瞧着你被父亲害死。去吧!”
说着,圣女又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正是孙向景之前被搜走那个,又说道:“这是你的锦囊,我也替你寻回了。里面物事一件不少,现在物归原主了。”
孙向景伸手接过锦囊。那锦囊上还留着圣女的体温,他只握住了锦囊,也不收起,就拿在手上,又说道:“你今日救我性命,我自感激在心。我师父曾于我说过,大恩不言谢,尽在心中。他日你若有了什么难处,只管来苏州找我,你门人晓得我的住处的。”
说着,孙向景抬腿就要往马车外走。那圣女又在背后叫到:“慢着!”
孙向景回头看她,问道:“可是还有什么难处?”
那圣女说道:“你若就这般走了,我却难以服众。还要你将我打昏,事后我也好于他们分说。”
孙向景犹豫片刻,也知道这圣女考虑周详,所言不虚。可是看着这千娇百媚的女子,杨琼一般的面容,孙向景又一时难以下手。犹豫许久,只见他探手从锦囊里掏出那块迷香,依旧擦着了,丢在马车里面。那圣女还想说些什么,只觉得一股香味扑鼻,脑中顿时一阵迷糊,不自觉软倒下去,挣扎着抬头看了孙向景最后一眼。
孙向景也深深看她一眼,随即转头跳出马车,又掏出一小包药粉,捏碎了,混着真气,用独门手法洒出。
那包药粉不知是什么材料制成,洒出之后也不落地,飘飘扬扬飞向四面八方,缓缓融入周围空气之中,无影无形,无色无味。
孙向景自闭了气,也不敢多留,纵身几步,凭着记忆往来时的方向跑了。
不多时,只听得营地中一片倒地声音,众人一一被迷药放倒。孙向景为那圣女考虑,也舍得拿了这包特制的药粉出来。这药粉掺了曼陀罗花的干粉,无色无味,一时三刻就能迷倒数百人。被这药粉迷倒之后,脑中幻觉纷扰呈现,令人分不清真是虚幻,能抹去众人一夜六个时辰的记忆。等他们次日醒来,只会认为孙向景暗藏了迷药,趁圣女不备用出,放倒众人。纵要追究责任,也只能互相推诿,不能归罪于圣女一人。
虽对那药粉十分自信,孙向景还是不敢多作停留,漏液狂奔不止,直到次日天明,才赶到京兆府外,累得半死。
想着城门一开,就能入城买些吃食,再请人送出信去,师父自然能着人来接回自己。孙向景一面憧憬着这京兆府中的小吃美食味道如何,一面探手摸向怀中,顿时脸色一变,哭笑不得。
原来他身上银两先前全被搜走,圣女放他走时却不曾考虑此节。也是她出进都有人服侍照顾,没有个用钱的时候,自然也就没有准备银钱的想法。圣女这一下不食人间烟火,却教孙向景犯了好大的为难,有道是“有钱男子汉,无钱汉子难”,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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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林则徐《赴戍登程口占示家人二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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